落蕊重芳

  • 作者:姒姜
  • 更新时间:2014-08-07
  • 添加时间:201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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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第 1 章
  芳意何能早,孤荣亦自危。
  更怜花蒂弱,不受岁寒移。
  朝雪那相妒,阴风已屡吹。
  馨香虽尚尔,飘荡复谁知。
  干定四年,四边战事初定,民丰物阜,过了二月二龙抬头,街上的热闹才散去,但苍屏街上却还是丝竹相闻。这不,一阵阵伶歌丝丝袅袅地传出,正逢着端王爷的软轿行过,端王掀了下轿侧的窗帘子,“是哪家唱得曲?这调儿虽凄婉些,倒颇能入耳。”
  跟在轿侧的管家立时上前答道:“回王爷,是孙府在办酒哩!应是庆着孙三老爷今日升了工部尚书的喜。”
  “孙骐?”端王微哼了声,放下帘子,管家才吩咐要走,忽然端王又掀起轿帘来,“哎,对了,听说孙家的长媳也快临盆了吧?”
  管家一愣,想了想才小心着回道:“回王爷,奴才不知。”
  “你不知道?!”端王显然一怔,眼神有些古怪地朝他看了眼,遂放下轿帘,不再说什么。
  管家把手一扬,却未再跟着轿子,而是扭身转向孙府近旁的几条巷子。片刻后,他已返身追上自家主子,回到了端王府。“启禀王爷,奴才打听到骆夫人的确快临盆了,但据说是难产,已经生了两天了,只怕……”管家瞧见主子脸色似乎一沉,便住了口。
  端王努着嘴缓缓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再说下去。
  “呃,好像孙侍郎的侧夫人相氏也有孕了……”管家偷觑着主子的脸色,话说得小心又小心。
  “嗯,知道了。”端王拿起侍女送上的茶盏,轻呷了口,除了眼色儿深些,倒也别无异样。
  管家揣着主子的意思,又问了一句,“王爷,要不要指个女医官过去瞧瞧?”
  端王蓦地朝他盯了眼,复又端着茶盏默了会,“人家的家事,与本王何干?”
  “是,是。奴才糊涂!”管家连连认罪,马上退了下去。
  端王看着他退出去,才重重叹了声,喃喃自语道:“骆垂绮啊骆垂绮,本是个女巾帼,只可惜呀……”
  戏台上的戏仍是一出接着一出,正演着《赵氏孤儿》,把西皮慢板敲得介响,饰庄姬的旦角仰首明月下,咿咿呀呀地唱着,“……宫庭静寂影孤单,不堪回首话当年。为报冤仇熬岁月,要学松柏耐冬寒……”
  柔姬陪在于写意身侧,款款笑着,于夫人笑意融融地望着才嫁入不久已叫大夫诊出怀上身孕的儿媳,脸上几乎要开出花儿来,“柔姬啊,多吃点!正怀着身子呢!可要养好喽!给永航养个大胖儿子!我也好抱抱孙子!”
  柔姬笑得春花灿烂,略带些苍白的脸颊上漾过两朵红云,倍显娇媚。她倚入于婆婆怀中,嗔着撒娇,“娘!尽取笑柔姬!”
  “呵呵呵!”这一撒娇更是把妇人哄得乐开了怀,眼神扫向一旁的丈夫,见孙骐也擎着酒杯与亲家公兵部尚书相渊笑着往这边看过来。
  孙永航铁青了一张脸,浑身都绷着,细看之下,那握着酒盏的手还在微微发颤。蓦地,他猛然站了起来,正欲离开,却被其父厉声喝住,“永航!哪里去!”
  孙永航回过身,怨悒的眼神埋得极深,只是轻轻扫过一眼其父,神色已平静下来,“父亲,儿子酒喝得有些憋气,想去庭院里透透风。”
  “不许去!一帮同僚都好好坐在这儿,你去透什么风!”孙骐怒叱儿子,但言语里总颇有些心虚的意味,连带地,那勃发的怒意,听去也有些故意。
  “是啊,你爹今日喜庆,快快,坐下坐下!”于写意笑着打圆场。
  孙永航侧身揖了揖,正好避开于写意的一扯,“岳父大人,爹,娘,各位叔伯,晚辈今儿多喝了些酒,有些不胜酒力,还望各位见谅见谅。”
  相柔姬正了正身子,明眸轻轻一转,便笑着开口,“爹爹,娘,永航也的确多喝了些,就让他去吧!再说姐姐临盆,虽说这儿正摆着戏台,但大家都挂着心,柔姬也恨不得飞过去瞧瞧呢。那地方虽说男人去不得,但永航重情重义,自然也坐不住,娘,您就让他去吧!”说罢还扯了扯于写意的胳膊。
  于写意拍拍儿媳的手,孙骐也朝相渊瞅了眼,见亲家公也没说什么,也就点头允了,“既然柔姬那么说,你且去吧。”
  “是。”孙永航朝四围的人都揖了揖,立刻飞也似地去了,在相柔姬的眼里只留下一个极为匆促的淡紫袍影,往撷芳园西角一拐,便不见了。
  柔姬淡淡垂下眼,素手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轻轻盖住,嘴角有一丝倏忽即逝的冷笑。她知道,那儿是落影阁的方向。
  “小姐!小姐!你可撑着啊!撑着啊!”溶月牢牢地抓着骆垂绮纤白的手,目光不离那张苍白汗湿的娇颜。小姐……这可怎么好!都已经两天了!怎么会这样!溶月又急又怒,一双眼早哭得红肿酸涩。猛地朝身边的产婆骂道:“小姐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给落个话呀!”
  产婆也苦着个脸,扶着骆垂绮双腿的手也不自禁地抖起来。接生了十多年,这样的事遇上过,多半是没啥希望活下来了,羊水早破了,孩子却只出来个手。不得以,她只得把孩子复又推进去,再让产妇使力,让孩子的身子顺过来。可是,可是……
  产婆胀着脸看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道:“只,只怕……姑娘早,早,早做准准备吧……”
  “什么!”溶月差点瘫在地上,只是不敢置信地盯着产婆,产婆被她盯不过,便是在早春的寒气里,也出了一身的汗。“不行!一定要救她!小姐不能有事的!不能的……你一定要救活她!一定要!”她瞅着产婆不动,不禁大喝一声,“你倒是救呀!她现在还有口气,你难道不救!你救呀!救呀!救呀……”她拽着产婆的人猛摇。
  “垂绮!垂绮!”孙永航被几个丫鬟小厮拦在屋外,几番想闯进来,都被阻住,心中焦急得惊怕起来,不禁高声大唤。
  “航少爷,您不能进去!还是在外面等吧!里面一有消息就会出来禀报的。”
  “你们让开……”孙永航浓眉深锁,只是往前冲。
  “小姐!”
  里头忽然传出溶月一声哭叫,孙永航只觉肝胆惊裂,面色青灰,只是几脚踢开小厮便推门而入,众人见他如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中害怕,不敢阻拦。
  “垂绮!”孙永航一见着脸色苍白的骆垂绮那样气息垂微地躺在床上,心一下就冰起来,几步冲到榻前,跌撞在床头,“垂绮……垂绮?”骆垂绮满额都是汗,唇际沾着已成暗黑色的血块,孙永航只觉自己的心都绞在一起了,伸出的手想替妻子擦把汗,但手却一直抖着,剧烈地抖着,抖得心神俱散。
  “哎哟!大少爷!您怎么闯进来啦?快出去快出去!”产婆连忙要把他给推出去。
  孙永航猛地一回头,朝产婆狠狠地瞪着,“你怎么不救她?你怎么不救她!你说!你怎么不救她!”他一把钳住产婆的双臂,狂乱地吼着。
  产婆见他两眼发赤,心中害怕,只得勉力上前,眼看着骆垂绮要昏过去了,她连忙塞了几片参片入她的口,往她人中上一掐。
  “唔……啊……”骆垂绮竭力想睁开眼睛,但最先占据她意识的却只有漫无边际的痛,人像要被撕成两半似的,很疼很疼。
  “小姐!小姐!你要撑着!”
  “垂绮!垂绮……你不能有事的!你不能!你说过的,愿妾久芳华,随侍君畔永朝夕!你怎么可以食言!怎么可以!还有,还有咱们的孩子!孩子!咱们的孩子!垂绮!”
  似乎是永航遥远的声音荡过来,听不真切,只模糊有几声孩子。孩子……孩子……对!她要生孩子……她的孩子……孩子!
  “对了!对了!就这样使力!再使力!”
  使力……使力!使力……再使力……啊!骆垂绮尖叫了出来,气息极喘,抓着身前白绫的手青筋一拧。
  “对!对!就这样!头已经出来了!再加把劲!”
  孙永航看着她紧闭眼咬着唇地使力,心中有无限柔情,他拉过她的纤纤素手,执在胸前,握紧。另一只手便扣向她的唇际,指节轻轻掰开她的嘴,让她咬着自己的手指,让她将那份痛也传递给自己,让他分担她的痛。
  指节上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疼,孙永航看着她汗流满面,泪意怎么也将忍不住地溢出,滴在骆垂绮的手背上,烫烫的一滴、两滴、三滴……
  溶月看着心酸,心中虽是怨恨着这位姑爷,但此时见他如此,也只得狠狠背过身去,猛哽着声擦泪。
  蓦地,孙永航只觉手上狠狠一痛,接着便是产婆终于叹了口气的呼声,“总算出来了!总算出来了!老天菩萨保佑啊!”外头的丫鬟立时捧上热水,将孩子洗净,包好。
  产婆抱过孩子,验了验,是个男孩儿!但面色有些紫胀,整张脸都皱在一处,也不哭不闹,心头不禁担心起来,一把倒拎着在婴儿屁股上拍了几下,仍是未见哭声,心已是一凉,连忙抱到孙永航跟前,“大少爷,是个男孩儿!可是……”
  然后孙永航似是根本无所听闻,只是瞅着精神有些涣散的骆垂绮,一手原本让她咬在嘴里的手上沾着血丝改握住了她的手,而另一手正轻轻拂拭着骆垂绮额上的汗。他抚着她的眉角,抚着她的脸颊,抚着她耳边的鬓发,眼中满溢的是失而复得似的欣慰与深沉的爱恋,很浓,也很重。
  产婆看到这情景,不由一愣,话在口中讷了半晌,却又吐不出来。忽然身后一个丫鬟惊叫了一声,“啊!血!血!少夫人出血了!出血了!”
  孙永航一惊,立时撩起被子瞧了瞧,那里正缓缓积起一滩血,红红的,触目惊心地撞入他眼里,他回头一把捉住骆垂绮,“垂绮!垂绮!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你撑着!撑着!”他似是急得发疯了,一把扯过产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产婆被他那样给吓傻了,只是呆呆地道:“是,是,是……血崩了……”
  血崩!孙永航只觉浑身的血也在这时被一下抽尽了,手中只知道紧紧地抓着妻子的手,“怎么办?……快!快去叫大夫!把全天都所有的名医都给请来!快去!”
  “是!是!”一群人豁拉一声跑出去了。
  产婆这时才稍微回过身来,瞧见这副样子,便上前轻劝了劝,“大少爷,老身做产婆也做了几十年了,手上经手的产妇无数,像少夫人这样的……唉!您就节哀吧!先看看孩子!这孩子在娘胎里憋得久了,先救孩子才是要紧!”
  孙永航猛地回过头来朝产婆一瞧,阴厉的眼神似是一头凶兽,不余半点理智,“你敢说垂绮没救?!你敢说她没救!”
  产婆吓着了,只得抱着孩子一步步往后退,两腿直打着颤儿。
  “唔……”
  蓦地,身后传来骆垂绮一声呻吟,孙永航立时回过头去。“垂绮!垂绮!我是永航,你看看我!看看我!”
  骆垂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神志有些清明,感觉小腹处似是有什么正在泄去,一寸一寸地,将她的气力抽去,但感觉却很舒适,有种终于获释的轻松。恍惚间,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孙永航泪流满面的脸。……这个负心狠情的人哪……为什么明明恨他恨得发狂,却又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呢?为什么明明说着要恨他到死,心里头却如此痛呢?
  爹……娘……看着自己这样,你们是不是也在替绮儿不值呢?
  “垂绮!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求你别死!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垂绮!”
  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抱入怀里了,骆垂绮终于迷蒙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口中翻滚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丈夫薄情……终,终……令,令人,生死隔……隔……”
  “不!不是的!不会的!不会的!”孙永航泣不成声地一把抱紧她,紧紧地抱着,怎么也不肯松开,“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当杜迁拖着一名背着医箱似是名医者的男子赶到时,就瞧见孙永航似是傻了一般牢牢抱着骆垂绮,眼神直直的,忽然一个激伶,他自言自语似地道:“不会生死隔的,你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你说你恨我,永不原谅我!没关系!你只要让我跟着你……上天入地都跟着你!”
  一旁早有丫鬟捂着嘴哭得泪人似的,杜迁见此也只能长长一叹,朝一旁同道来的医者瞅了眼,快步上前。
  “孙少爷请先让一让。”医者道了句,却见他恍然未闻,只得大声在其耳边道:“孙永航!你妻子还有得救!先让开让我瞧瞧!”
  “有救?”孙永航惊喜地缓过神来,愣愣地连忙让出身子,凑在一旁看着,连身边杜迁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先去一边坐着都恍然未闻。
  医者翻了翻骆垂绮眼皮,又垂手去切她的脉,只见腕上一圈青黑的于痕,不由回头朝孙永航望了眼。
  “怎么样?”孙永航马上问。
  “请先一边坐会儿,我施几针看看。”医者一点也不客气地将人推开,吩咐着身边的丫鬟,“去熬碗人参汤来!要快!”他随手取出医箱底部放着的艾草,凑着火烛点着了,便敛高其袖子,炆在一处穴上。直到参汤来了,才拿下。他连忙扶着骆垂绮的头,将药碗凑近灌着,见她还能喝,心头稍稍一松。忙又取针在其头部几处穴位施了几针,又在两手处又施几针。半晌,收针。
  “怎么样?”
  “怎么样?”
  杜迁与孙永航同时发问,医者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径直吩咐丫鬟,“快打热水来将此处清理干净,产妇体弱,易得病。”接着又转过身看向一旁的产婆,“把孩子抱过来!”
  产婆见他不到半个时辰便止了血,知道他医术甚神,马上将孩子送上。杜迁见状只退于一边,但孙永航却不肯,硬要问个清清楚楚,“大夫,她……”
  医者颇有些不耐烦,一把收起检查婴儿的手,狠狠朝他瞪了眼,“你孩子快死了!你看也不看一眼?”
  孙永航惨淡地扫了眼闭目无声的婴儿,“孩子以后还可再有,真若不能,大不了我孙永航无后,这都无妨!”
  医者并不待见,依旧冷言,“无后?你那侧夫人不是已有身孕了么?”
  孙永航脸狠狠地一白,神色忽然间凄怆起来,“是啊……我没资格说这样的话……但是,”他朝医者猛地一跪,“我孙永航可以天地不容,只求能救活垂绮,只求这一条!”说着便“嘭嘭”地磕起头来。
  医者显然也有些受不住这般的话,朝杜迁扫了眼,却见他仍是深沉着脸色,不语,当下只好将他扶起,“你放心吧!你妻子只需好好将养,其余的不必担心。就是这孩子,也会健健壮壮地长大的!”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
  “好啦好啦!”医者撇撇嘴,替那婴儿施针,半晌才喃喃自语,“真是!明明这么钟情,却不知为何走到这番田地……”
  孙永航听在耳里,只是苦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永航在床榻边守了整整三日三夜,对外只称得病,也不去朝会,也不去处理公务,只是守着昏迷的骆垂绮。后来眼看着一点点好起来,他才去朝堂理事,只要一回来便往落影阁里跑。守了月余,杜迁与医者在确定她们母子并无大碍后,也要起身告辞。
  那日午后,已是春日融融,杜迁立在一棵梨树下,纯白得不沾一丝儿瑕疵的花瓣儿透出屡屡芬芳。前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梨花开得很盛,他的徒儿也是这般坐入花轿,出阁。
  孙永航送着医者出来,已完全冷静下来的他在面对骆垂绮身边的人时有一抹很深沉的怅痛,眼神始终悒悒的,但守得很隐约。他朝杜迁拜了下去,拦也拦不住地磕了三个头才起来,“师傅,我没有照看好垂绮,让您操心了。”
  杜迁极冷淡地瞅着他,忽然有些讥诮地笑了笑,“起来吧!孙侍郎!是绮儿自己不好,谁叫她没娘家人呢!”落下这话儿,他便与医者回身便走,根本瞧都不瞧孙永航一眼。
  风过,梨花落了孙永航满身,他轻轻拈起一片花瓣,怔怔地看着。
  第 2 章
  “呵呵,绮儿的生辰总是那般小,让舅舅连着这两个月都不得闲呀!”今儿十一月廿七,过了外甥女的生辰,便要忙着过年了,而在朝里又刚好凑上了这个年前的忙儿,总是让他有些紧。卞敛秋笑着摸了摸自己已长及胸前的胡须,有些感叹。
  “绮儿让舅舅、舅母费心了。”年及十七的骆垂绮微垂了头,长长的刘海遮却了细致娇柔的容颜,只见得到乌云环鬓的青丝盘成的一个温婉怡人的‘笼芳鬓’,一袭白狐裘袄,领子上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她纤巧的一点鼻尖更为粉盈通透。
  卞夫人成氏温温雅雅地笑着,朝丈夫看了眼,“绮儿总是那幺贴心的。”
  卞敛秋瞧见夫人递过来的眼色,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勉强与尴尬,但在自己外甥女抬起脸时却马上恢复原状,甚至笑得更开,“呵呵呵,是啊是啊!绮儿十岁就住到我这里,眼看着就这幺大了,十七,十七。是出阁的年纪了,舅舅我可舍不得呀!”
  骆垂绮微垂的头微微一偏,眼神渐渐浮散开来,笑意也跟着泛开,溶成这一室的婉转清丽,她粉脸轻抬,已凝上一抹嫣红,瞧得人怦然心动,“舅舅这是拿绮儿说笑哪!绮儿可不嫁人,绮儿要服侍舅舅、舅母一辈子,好好报答您二老……绮儿命薄,爹娘早逝,这些年全靠了舅舅、舅母才得吃穿,绮儿敢不好好孝顺您们二位!”说着说着,杏眸中点点泪光,晶莹剔透,映着一室的烛光灯盏,逸出溶溶柔弱,竟似把人心都扭得疼了。
  卞敛秋连忙出言安抚,“哎呀,绮儿,怎幺又提起那些事呢?我是你舅舅,你娘福浅,你不跟着我,还能跟着谁?好了好了,今儿是你生辰,别提那些个伤心事了,啊!”
  “嗯。”骆垂绮嘤嘤应了声,语气里渗着哽咽。
  卞夫人忙瞪了眼丈夫,走过去轻轻拍拍外甥女单薄娇弱的肩膀,“绮儿,别听你舅舅胡说!这些年下来,我和你舅舅可都是把你当亲生女儿一般的疼。你要孝敬当然也该,只是就怕你呀,出落得这般模样,倾国倾城的,教你那从小定了亲的夫君看了等不及,迎娶了去呢!”她出言戏谑,半真半假。
  骆垂绮缩在袖中的手轻轻捏了捏袖沿,破啼笑了声,红着脸嘟囔,“舅母!”
  “呵呵呵,咱们的小绮儿害羞了呢!”
  “小姐,你在找什幺?”溶月是从小跟着骆垂绮一起长大的,当年老爷夫人没的时候,她也就跟着小姐来到了卞府。府里丫鬟自是不少,但小姐从来都是细心柔婉的,只与她贴心,对那些丫鬟仆妇客气得像待客似的。
  骆垂绮从一裹旧包袱中抽出几卷书册与一轴画卷,细细触抚了半晌,才重又放到橱里收好。圆满的瓜子脸透着少女的清纯饱满,但此时却于中透出些淡漠与迷惘来。秀眸望着桌上的烛台,火光摇曳,映得人心也跟着晃,迷蒙中,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能呆在这儿的时日不长了,早些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也省得他朝手忙脚乱。”
  “呆不长?小姐的意思溶月听不明白。”
  骆垂绮朝她看了眼,缓缓一笑,一手拉过她,让她坐在一边,“好溶月,十多年了,咱们两个一直都在一起,这一次,我也一定会把你带在身边的。”她的身边也只剩下溶月了。她对舅舅、舅母没有任何怨言,他们收留她那幺多年,一直待她很好,虽没过过什幺隆重的生辰,但平日里吃的用的,总不会差,最让她庆幸的是,原本请的西席没断过。杜师傅很好,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并不以自己是个女子,又年幼失怙失恃而薄待她。他是当世的大儒,她相信,自己的一生有了杜迁这个师傅而变得深刻得多。
  杜师傅在前些日子给她提过醒,今年舅舅突然给她办了那幺个欢筵来庆贺她的十七岁,或者别有深意,让她多留个心眼。同时也隐约地提到了孙家,也就是在她出世才几个月的时候便定下婚约的夫家,在朝中是多幺的炙手可热。这时候她其实已经预料到什幺了,只是,她与舅舅、舅母的看法并不尽相同,孙家如此显赫,不管她爹曾经多有威望,但终究人走茶凉,许多事人的在与不在,会差太多。当然,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是最苦的会是她--骆垂绮,自己是美,但美色事人以获得的荣泽毕竟会褪去,没有坚实的背景,在孙家,她是艰难的。
  “小姐不愿意嫁幺?”
  嗯?对上溶月蕴着关切的眼,骆垂绮有些迷惘了,嫁?不嫁?可能最没有说话的份的就是她吧。不过,听师傅说,这孙永航人才出众,聪明俊秀,寻常女子若得嫁此夫,亦是终身之幸了吧。“怎幺会不愿呢?这是爹爹定下的婚约。”
  “绮儿,今儿你很不专心。”杜迁一双淡明的眼仍是专注于书本,似乎根本没有瞥向一侧的徒儿。
  骆垂绮微微一惊,回过神,低头认错,“绮儿知错。”
  杜迁放下书本,走到一侧将火盆拨了拨,又轻掀窗格,天都早已落过几场大雪,腊月里,即便午时,也是冷得让人抽骨头。杜迁只这幺一拨,风便立时贯了进来,使得骆垂绮一个哆嗦。
  “师傅,这一次还是不能在这儿过年幺?”她拢紧了身上的裘袍,迷离的眼神望着隐隐发青的炭盆,那热浪使得这火光背后的物事都似透过了水看,蠕蠕而动。
  杜迁放下窗格,转回身,“为师自有要去之处。”
  “可是……”骆垂绮俯下脸,将五指张开,平伸在炭盆之上,感受着热浪,“或者这就是绮儿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受师傅教诲了。”师傅每年一到十二月,便会离开,不知去哪里,也不知干什幺去,再见面时便已是阳春三月。她怕,她的出阁之日说不定就在阳春之内。
  杜迁有些讶异,看了她一眼,便微微闭上了眼,眼角的细纹长而深地描于眼梢,使得一双原本就斜飞入鬓的眼眸更添几分深邃,骆垂绮曾经注意过,师傅的眼梢是斜向上的,人说,那便是丹凤眼,一盼一顾之间,可摄人魂魄。但她从未在师傅的眼中发现哪怕是一丝的多情,有的只是那一抹深睿与严厉。师傅从来都是严苛的。
  “为师自有为师的行事本则,不会因任何事、任何人而有所改变。”他缓缓展出一抹笑,“绮儿,人生皆有际遇,你也要看清,认清,做得干干净净。把自己的本则把稳了,不要因任何人、任何事而轻弃……特别是人生最无常的情爱。”
  “师傅?”骆垂绮因着师傅有异于平常的重话而困惑,“师傅觉得绮儿会做错什幺事幺?”
  杜迁看着她有些严肃,“绮儿,你当记住你将要嫁入的是谁家的家门。孙永航只在其次,孙家才是真正需你去牢牢把握的。你明白幺?”
  骆垂绮默然半晌,“师傅的话,绮儿并不很明白。”
  “你才多大,竟也来诳我这个做师傅的!”杜迁笑斥,“也不必怕他,孙家再怎幺厉害,也不过是一群人,为师只是不想你受委屈。”
  “那……师傅觉得绮儿还是有这个受委屈的可能了?”
  “孙家是个太有权势的家族,碧落自打天下那一刻起,便有了孙家的地位。但其势未稳,这便是孙家想图的……或者,也是你可以由此安身立命的契点。”杜迁坐下来,眼中神采飞扬,透出一股激昂之气,“绮儿你记着,你长着一双非常动人的眼睛,但能否保你终身平坦康泰的,却是要看这双动人的眼睛里究竟能看到多少。为师信你的聪慧,却担心你的心性。”
  “绮儿谨受师傅教诲。”骆垂绮起身跪在杜迁身侧。
  杜迁连眼角都未瞥向她,只一径儿往下说,“父母心性,子女必承秉十中八九,然这于孙家最是要不得!骆相及其夫人,可比人间仙侣,世人冀求,然难得其万一,你可信其三分,但若用情十分,只怕你日后有得苦受!”
  骆垂绮心中一冷,“师傅是否是说,那孙永航风流成性?”所托非人,良人难求,自古而来俱是如此,她本不应希求太多。
  “那倒不是。”杜迁扶起她,眼神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平和淡涓,“为师可以告诉你,那孙永航是天都女子心坎里万中挑一的夫婿,干定元年,方及弱冠的他便已登科中了状元,之后,转调各州做了一年监察御使,政绩卓然;至今,也不过第二年,他已是朝中的翰林供奉,兼领通政使司。”他静静地叙述,语声不带丝毫情感,有种莫名的冷然,“通政使司便是朝中掌管百官政务的职官,所有密报都经由他手,这是什幺职务,什幺份量,绮儿你可要想清楚了。”言下之意,便是指孙永航虽年纪轻轻,但能掌上这个职务的,料想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饶是骆垂绮冰雪聪明,也揣摩不透杜迁方才说的话中的含意有多深。照话的字面意思来看,孙永航出类拔萃,端的是孙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得嫁此夫,可以想见日后的荣耀贵气,但是,为什幺师傅的语气是这样的淡漠呢?近似于冷漠了……通政使司,掌管百官密报……骆垂绮秀眉一皱,“师傅是说,孙永航涉入朝中的权势旋涡太多?”
  杜迁嘉许地一笑,“宦海沉浮,趋炎附势太过平常,有时也只是身不由己。更何况他如此才智,要他屈居人下,正如鹤立鸡群,难以自平。”这样的有野心更有才智的男子,会是一个好配偶幺?杜迁在心头一叹,各人自有各人的路途要走,他与她师徒缘分已尽,差不多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骆垂绮听到这里,心里也是觉出些味来了,她凄然一笑,“师傅平日里似乎从未教过绮儿如何去做一名媳妇吧?”倒似将她作一名士子般地执教,一本本的经史子集,一册册的名文策论,一卷卷的兵法谋略,现在想来,如果只是去做一名媳妇,又哪里不是让她鹤立鸡群,难以自平?
  杜迁无视她的凄恻,只是笑得云淡风清,“呵呵呵,绮儿没听清楚为师的话,也罢,时日长久,你自然会想明白的。师傅平日教你的,总有用得上的一天,我杜迁的徒儿可不是那幺轻易就叫人欺负了去的。”
  “那师傅自己为何不入仕?”这是她一直奇怪的,以前不敢问,但时至今日,因为分别在即,倒反使她少了顾忌。
  “我?”杜迁笑得清浅,“为师有个祖训:终生不入仕途。”他答得很绝决,甚至杜绝了日后这个唯一的徒儿可能会向他提出的请求。
  依骆垂绮的剔透心思,自然也听出了这话外之音,她看向前来掌灯的溶月,一天竟然过得这样快幺?她只觉心中有一根弦‘嘣’地一声断了,轻执起裙摆,她敛裣而拜,“绮儿在此拜别师傅,绮儿谢师傅十年教诲之恩。”说罢,她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在秀额触上冰冷的青石砖地板时,她仿佛觉得自己同时亦是在拜别自己所有的过去,所以她拜得很认真,很仔细,生怕错过了什幺,漏下了什幺。
  杜迁看着她盈盈而拜,两手负于身后,他是狠心的,让这幺一个十七岁,无亲无恃的孤女去撑起一片或者根本不属于她的天。但是,他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十年的师生相处,他已倾尽毕生所学去教她,孙家不是一道轻易可以跨过去的槛,朝臣中间的相争、族人之间的相争,她要面对的东西那幺多,其实就算再学十年,他也是不放心的。可是,时间已在相逼了。杜迁微微感叹,当年不过是骆清晏的一个人情,而到今天,似乎是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抽不得身了。“绮儿,为师再警省你一句,孙门现在的掌权者是孙家的老祖宗孙楔,当年你的这门亲事,也是他和你爹定下的。你好自为之吧!”他袍袖一拂,竟就此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书斋里,骆垂绮怔怔地跪着,有失落,有怅然,更有着对未知命运的迷惘,这一程,她还未曾开始,却已充满了畏惧与担心。
  第 3 章
  才过了初五的破五日,孙家已派人上门来说亲了,问了名,也换过了庚贴。骆垂绮与溶月在下人的口中得知,原来这一次的婚嫁有大半是孙家老爷子孙楔促成的。据闻他年事已高,近些日子身子又不甚健朗,一心想着当年与同僚骆清晏的婚约,一闻说骆家闺女过了十七,便急急下聘。
  相较于府中上下的热乎劲儿,骆垂绮则有些平静得出奇,大都时候都只坐在书斋里,整日整夜地看书、练字。
  溶月看得有些奇怪,亦有些心疼,这一日晚上,她悄悄走进小姐,一下将一本金粉庚贴凑到小姐眼前,“小姐,你看!”
  骆垂绮手中的笔一抖,墨色一滴,“嗒”地沾在雪白的纸页上,她垂了垂眉眼,不想让溶月担心,便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什幺呀?”
  “喏,你自己看。”
  骆垂绮接过,红纸金粉,印有金色吉祥蟠龙,帖正中写“天作之合”。她一见之下便知是孙氏三房孙骐,也就是孙永航之父,她未来的公公,代子下的求婚签。她素手轻翻,只见里面写着:
  “忝眷弟 熏沐端 拜
  启
  德望 翁 老兄先生大人阁下:
  不揣寒微,仰攀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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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_5km分享 / 2014-08-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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