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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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劫难逃 作者:万方
1

他真的是按照我说的那样做的。车子很多,几乎是一辆紧接一辆。在漫长的无尽头的车流中,红灯像一扇小闸,当闸门关上时,人们匆匆地越过这危险之涧。他呢,夹在许多人中,小小的身体被周围的高大所掩没。我把这种能获得一点安全感的经验教给他,他就这样做了。他果然没有把自己单独地暴露出来。我说了四个千万!他听的时候笑了,也许这一刻他也在笑,我不可能知道。轰轰的潮水又一次涌泄而来,我得等下一次的关问。
  但是我能够看见他,我的目光紧紧地围绕他追踪他。在这条我们两个人已上百次走过的路上,他的小身影显得那么陌生,遥远,使我忽然产生了恐惧,对于距离、思念和那种空洞般的绝望……
  汽车擦身而过,为了我,它似乎、甚至扭动了一下它钢铁的躯体。我逼得太近了。时常,一种恐惧会战胜另一种恐惧。对于我来说,精神一方一般得胜,退却的是属于肉体的部分。
  他在马路上走,他的背影挂着一只红色的小书包。这幅画面早在我头脑里无数次地展现,但从未这样真实,使我震撼。
  我的儿子。
  他八岁。八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变。在他身上我永远有大的发现和惊讶,以及更大的忧虑。或许是分离把一切都放大了。我再也没想到他会是有力气的,他的过大的眼睛在小时候总是使他显得有些赢弱。如今的他与他的年龄是相符的。与他的经历呢?
  当他在7路车站牌下站定,扭过头来,我望着那纷纷扰扰之中的我的中心,阳光被遮蔽了,只剩下一个璀璨的早晨的背景,在迸射的光线里,那沉着的小脸,驱散了所有的疑云。

  有那样一些人,常常是诗人,他们爱说,怀孕的母亲是世上最美丽的。这当然是一种说法。不过那时我的样子却很不好看,然而又令人注目。我走在街上,会有人站住、停下来,对我缓缓离去的身影张望。他们不是坏人,还有她们,这些人只是对于自己即将到来或可能到来的身份感兴趣,是一些有一天也要做母亲和父亲的人。当然,也不排除另有一些人是在回首当年,由于我的存在,他们才感到庆幸,一切,无论是欢乐还是苦难,终于都过去了。
  我穿着一件白底黄色圆点的硕大衣裙,仰起我新的面孔,漫步着,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在我的脸上飘洒着片片黑斑,表情显得呆滞,无意识的痕迹。这很真实。我的脑子里常常很空,很混沌,只是在等待着一件不可知的事物的来临。对于我它是不可知的。许多朋友想把这亘古以来发生的事情给我讲清楚,让我相信她们。可是没用。她们的热心和努力全都徒劳了。
  我只相信从冬天开始我的身体的各种不适与变化,同时,继之而来的春天与冬天也完全混淆了。我也照镜子,也微笑,转动身体,从正面侧面看自己。我并不害怕,也不感到人们所说的幸福。
  很久以后我才回想起来,在我一生中,那一段时光大概是最实在、最安稳、最饱满的,可它已永不复返。

  时间到了。那情景很像一场噩梦的开始,而且恰好是在夜里。当炼狱般的时刻到来时,一个人会那样冷静,没有惧怕,没有疑虑,全身心地把自己交出去,有什么人能做到?
  我做到了,但同时我又什么都没有做。它只是一个女人生命中的十一个小时。她只是一只动物,一只野兽,在灯光昏暗而又眩目的笼子里,闭着眼睛或睁开眼睛,瞳孔中射出痛苦的求生欲望。这是没有死亡的死亡场面,欢媾与新生都在这场面中有着自己的位置。
  从门外又推进来一个。她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急速地下坠,仿佛她的床是一个旋涡。她挣扎,极尖锐地嚎叫,夺走我最后的一点羞耻感。我在冰凉的铁床栏杆上聚集起的力量,使手指扭曲,变成青白色。我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只有一些白色的影子在灰暗的天光里一次次地消失。她们是那么冷酷,并且无能。正是这样。
  终于有一刻,我的身体崩溃了,从下身喷射而出的热流,带走了我的肉、我断裂的骨头和生命的碎块,没有保留,保留不住。
  白色的屋顶上,一块墙皮剥落了。初升的太阳照到它,赶走了死亡的阴影。令人眩目的风暴已经被抛到后面,沉重的涌动的水流载着濒临解脱的肉体,河面上阳光刺眼。我独自流去。有人在帮助我,一次次地划动,穿过腾腾的迷雾,抵达彼岸。

  夜像往常一样地过去。没有人在某处守候。夏天的街道很早就喧闹起来,我一直听得见它的声音。他还没有来。他一定睡着了。医院是一座褐色的大楼,那阴影在地面上移动。在这座建筑里时刻都有苦难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微不足道。可是,为什么他还没来。
  许多人在夏夜的睡眠之后都衰老了,有些人不再醒过来。还有更多的人,他们睁开眼睛时,觉得浑身涨满了力气。他属于这样的人。还有人还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他们,那些婴儿们,双目紧闭,哭叫着。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来到这世上的呢?
  不是没有人为此困惑,只是还没到时候。
  他就要来了,我知道,他已经骑着车在路上了。他知道生了个儿子会高兴吗?我想他会高兴,就像生了个女儿或者根本什么都没生一样高兴。此刻,明晃晃的太阳直射他的头顶。他不会因此而骑到路边的树荫下去,他喜欢太阳。当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时,他一定会觉得很痛快。

  那间屋子里有十张以上的床,她躺在角落里,睡着了。她的样子很好,很正常,变化的只是肚子,瘪下去了,这也很好,原来就是这么回事。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女人们都静静地躺在那儿。她的头发粘在额头上,身上盖着雪白的单子,窗外的日光在她脸上以及身上的皱折处投下柔和的阴影。他没有叫醒她。因此,这幅画面被保留下来了。他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它将长久地跟随着他,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仍然具有影响他的魅力。

  常常是在黄昏,阳光倾斜,屋子半明半暗。从面对院子的大窗子里,我望见父亲回来了。我叫喊着飞跑出去,金色的明亮的空气,把我的声音传得很远。一棵高大的海棠树把花的影子洒满整个院子,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时,身上也披了一层晃动的繁花。
  许许多多的场景,重叠着,形成了恍惚的浓重的影子。在某个幽暗的黄昏或者晴朗的正午,突如其来地闯到你面前。你感到了它的氛围,它对你的触摸,你怦然心动,可是又永远捕捉不到它,这又使你黯然神伤。这就是童年。而我的童年并不全是可爱的。可爱这个词,像其它很多的词一样是出自人们的想象。
  几乎不记得那些日子里,爸爸和妈妈说过些什么话,争吵些什么。但我清楚地记得,一次看电视时,父亲把手搭在妈妈的肩上。妈妈坐在那儿没有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我记得它,是因为在当时我觉得两个人的那种样子很奇怪。岁月的阴影侵蚀了许多回忆,但是却没能让我忘掉那样坐着的两个人,我的父亲和母亲。不可思议的是,我却简直想不起妈妈是怎样看着我,对我微笑和跟我讲话的。有关妈妈的印象,就像是些一闪而过的电影镜头,断断续续,被大量的黑暗吞没。有时有光亮的时间持续得稍微长一点,我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和表情。
  可是我完全明白,她一直在看着我,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是如此。

  她是在十一年前去世的。我不在她的身边。需要坐三十二小时的火车,我才能证实我的恐惧。没有人肯把真相告诉我。时至今日,我几乎无法想象当时的一切。煎熬?麻木?我不记得了。那一天一夜的旅程已经彻底地投入记忆的深渊。我在床头看见了她常常穿在身上的一件铅灰色的毛衣,直到那时我才痛哭了。我没有再见到她,我看见的是一个冰冷的人形。她一直活在阴郁的绝望之中,活在对我的思念之中,死后,才得到解脱。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这一点。我哭是因为我失去了母亲。后来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母亲是因为什么而死的。那时,儿子离开了我,不,是我抛弃了他。我不能再见到他了。

  儿子是丑陋的。第一眼见到他的人都这么说。只有我知道,这仅仅因为他们无知。我不怪他们。我怀着柔情和隐隐的不安注视着那张难以捉摸的小脸。
  他的五官挤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痛苦紧张的状态。水草一样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蜷伏在易碎的拳头一样大小的头上。一对精致的耳朵,精致得令人赞叹。这个小人,可怜的躁动的小人。我被他种种的欲望折磨得精疲力竭。他吸吮的欲望是不分昼夜的,排泄也是如此。而他表达欲望的方式是那样肆无忌惮。他嚎哭,哭声中充斥着暴力,猝然间,脸憋得紫黑,声息全无。这时,我便完全被死神的玩笑吓昏了。这种情形反复出现,可我没有一次能比上一次更镇静些。直至“哇”的一声,他哭出来了,我想我才重新感到自己存在。然而我渐渐悟出,他的欲望之中也包括愤怒的欲望。
  那一个月里,天气闷热,门窗紧闭着,汗水无休止地流淌。头发里长满了细密的刺,红点儿向全身蔓延。扇子被收了起来,没有风。一丝的风也没有。下身的疼痛随着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在我的心头聚集起怨恨。我恨这床,这屋子,恨这个夏天所经历的一切。

  八月快结束的时候,我能够到室外去了。窗帘被风鼓起,给生活注入了所必需的自由的空气。然而,我的自由正在消逝。
  失去自由的形式很多,有一种形式是奉献。
  夜里醒来,仍觉得是在梦里,四周寂静无声。黑暗的波浪缓缓地掀起、落下,最后平息了。城市的影子也一动不动。花朵在呼吸着,树叶摇曳,夜在窗帘的那一边殊自游荡,而我已是被遗忘了的人。渐渐,我感到身边的小小的骚动。一阵稚嫩的身体散发的温馨。梦境倏然遁去。
  我欠起身,朝儿子凑过去,凑得很近。在黑暗中,他大睁着眼睛。我的心奇异地蹦跳起来。黑夜中,会有精灵在窗外飞舞吗?我伸手拧开床头的灯,骤然而来的灯光使他略感诧异,眼睛眯了起来。当我发现了这一点,心中竟那样感动。这就是那条隐秘的渠道,与大千世界的沟通就这样开始。
  到了九月,白天,天空亮得耀眼,一切景物的色彩都呈现了最纯净最神奇的自然之色。百里之外,高爽宁静的长天之下,田野优美地起伏着,唰唰地欢唱。那无边的丰饶之海的旋律。
  我的天地仍然在小屋,围绕着我自己所创造的中心。
  儿子的皮肤很白,在阳光里待一段之后,就成了淡红色。阳光那么暴烈,所以我在阳台上只坐十分钟。奇怪的是他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反而睡着了。细小的血管里血液在温暖地回流。人声、汽车的声音,种种喧嚣渐渐都消失在无邪的安宁之中。
  更多的时候,在儿子面前,我是醉心的压抑的。他象小鸟那样张开小嘴,等待我的哺乳。乳汁流出来。我看不见那白色的汁液。但我听见了它的声音,在儿子的喉咙里,咕咚咕咚地流过。我看着儿子,呼吸着他双目紧闭的面容,呼吸着那小得可怜的身体。乳汁将使鸟儿长出翅膀,乳汁将在高空飞翔。我想象出那样的梦境。与此同时,奶头在他花苞般的嘴里一阵火辣辣的钝疼。在我的怀抱之中,我们互相给予。

  在我还小的时候,记得有那样一种沉寂无声的昏昏然而又十分悲凉的心境。我面对墙壁坐在一张椅子上,室内光线昏暗,赭红色的木窗占去了朝南的一面墙,但窗子都被布帘遮蔽着。屋外门廊上常有老鼠迅疾无声地溜过去。门口的廊檐上,一到天暖之后,马蜂就飞来了,一点点营造它们的窝巢,像莲蓬一样的东西,它们钻进钻出,密匝匝地围住自己的家。孩子并不特别地觉得害怕,只是有时进门会有点别扭,总感到身后有什么令人心跳的事在发生。但她从未想过把它们赶走,毁掉它们的窝。马蜂窝和这幢砖木结构的旧房子已融为一体。我是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面对墙壁坐在一张椅子上,马蜂在门廊上嗡嗡作响。孩子的身体坐得很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假如把那样的一个雕像起名为“受罚的女孩儿”是很合适的。确实,那孩子是在受罚,因为犯了某种错误,要她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悔过。她知道父亲如果不是气狠了是不会如此的,所以她也就格外地乖。只是她不知道二十分钟到底有多长,这是她感到悲伤的一个原因。
  屋子里的光线气氛使孩子昏昏然。熟捻的幽凉从屋的角落向她轻轻吹拂。在某一瞬间,她自觉听见一个声音,她没有回头,但她的心因欣喜而加快跳动。
  门几乎不被觉察地推开,母亲出现在门口,她闪身进屋,然后立刻把门关上。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屋子里的一切都变得神秘而有趣。她用耳朵去探测,用超出自身的力量管束住自己小小的头颅,不要向后转动。为此,一阵微微的颤栗从皮肤上飕过。
  颤栗还未消失的时候,就有一只手放在了她肩上,像只小鹿那样,她飞快地扭过头,啊,到二十分钟了吗?母亲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全部内容。她轻轻地摇摇头,用手在女儿的后背抚拍着,好像为了掸掉灰尘。
  母亲的面容有如晨曦中的湖水。


2

  她听见一声叫喊,她们都听见了,是父亲在喊。母亲迅速地离开了她,房门被关上了。不,那时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仇恨。当她听见父亲低哑的声音说,“你进去干什么!你为什么总要在这个时候去表现你的感情!”这时,她却已经体味到那种她永远也不想体验的情感。
  父亲的话消失在寂静中。她无法想象紧闭的门那面的情形。剩下的时间漫长得没有尽头。直到父亲在外边叫她,“你可以出来了,”她也没有立刻站起来。

  在父亲面前,母亲是另一个人,好像她不能和父亲同时爱我。我又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有时他就当着我的面说。这孩子本来不是这样的,现在是母亲,是她让孩子反对他,她如愿了吧。他大声提醒她,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所做的一切是为孩子好,让她别忘了这一点,不要那么自私。他的声音里蕴育着雷闪,隆隆作响。至于那些话,可能并不十分准确。而真正记忆中的只是那突如其来的可怕的场面。
  母亲脸色苍白,她的眼睛那么湿润,使孩子以为立刻会有泪水流出来。她害怕极了,她惧怕看见母亲的眼泪,胜过惧怕任何事物。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再次听见母亲说,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我承认我做得不对,你看行吗?
  刹那间卷起的风暴,又在刹那间归于沉寂。但是,孩子感到屈辱,她不愿意再呆在那儿,就走到外面的门廊上。鸟儿通灵的鸣啭,把她的注意力引向树梢。之后,她吐出一口气,比像她那样大的孩子的气息要深要长。这样的叹息,大人们是不会听见的。
  要过很多年,很多的事情发生之后,她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父亲和母亲都在以他们各自的方式爱着她。他们爱她之深之重是她无法探知的。因为她不仅仅是他们的孩子,她还是这两个人生活的锁链,是她,剥夺了他们的自由,使他们忍受他们所不想忍受的一切。这是在漫长的夜里,我独自沉思的结果。这种结果不是寻求而来的,它是一种呈现。在黑暗的寂静中,我看见了它,它慢慢地显现出来。母亲是不知道这些的,她无邪、充盈,连她的痛苦也那么圣洁。
  她就是那个身上洒满繁花的女人。

  那时候,我天天为儿子洗澡。洗过之后把他抱起来,裹在宽大的毛巾里,轻轻揉搓,日复一日,手中日渐沉重。在这期间,我的身心感到劳累与孤独。我把这感觉告诉了我丈夫,他说,人家都是这样,还能怎么办呢?我想说,办法很多,比如你晚上不要再出去玩了。可是我知道,如果我这样说了,他会开心地笑着,一口答应下来。之后依然如故。
  我们已经不睡在一张床上,现在是儿子在我身边。睡觉之前,他常站在床头,俯视那个小小的占领者,有时还伸出手去逗弄他,一旦有了反应,他就会满足地笑出声。过一会儿,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微笑地打个呵欠,叹息道:哦,真困死我了。他双眼迷蒙地走向自己的床,躺下之后,像儿子一样迅速地入睡。

  黑暗的房间里有三个人的呼吸,可她仍感到孤单。她不知道还能企望什么,也从不去想以后的漫长的日子,不去想今天与昨天和明天的区别。脑子是空荡荡的,却异样地清醒。她躺在那里,日常生活的影子一点点地、慢慢地与旧日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真的,有时她会把自己与母亲混淆了,这感觉使她微微一笑。她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平静地对自己说,那样的日于不是已经开始了。天哪,她忽然领悟到,这孩子,孩子是上天赐给母亲的救星!把她赐给了她的母亲。现在,这婴儿又在她身边。上天的赐予,不是吗?
  她急切地伸出手臂把灯打开。
  房间从黑暗中跳出来。在灯光的瀑布中,她涌向那张小脸。事实是,她按捺着自己,慢慢地凑近……。是的,它的魅力无与伦比,经久不衰。在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次的分离之后,都那样新奇,令人激动。
  她面对着他,用胳膊支撑着头,长久地凝望。
  这奇怪吗?这是深情,抑或一片爱心?
  不,我时常感到这行为是属于大自然的,如同植物生长的一种状态:一株开放的渐渐变淡的花朵;被果实坠弯的那些枝条;它们不由谁的意志来决定,而是造化的无穷伟力。
  这时候,妈妈,我无须再向自己解释什么,它安慰了我的过去,我的将来,也安慰了我的下一天,再下一天。

  十分钟前,邻居来告诉我,你爱人来电话说他晚上不回家吃饭了,说完冲我客气地笑了笑。我真该感谢她,而且我确实说了谢谢。谢谢。我又说了一遍。
  还没有吃饭吗?在我身后,厨房的门静寂地洞开着。对,还没有。儿子呢,好吗?他在哭泣,可是我却说,好,挺好的。
  我突然拉住她的手,把她拖进屋里,一脸绝望哀告的神情把她吓坏了。你会给孩子断奶吗?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吸吮奶嘴?如果我坚持下去,他会不会饿死?究竟能够坚持多久呢?她充满了同情之心,同时又是个很有礼貌的女人,因此,她面带笑容,转身离去。没有答案,没有。我没有问,没有企求,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明白不会有转机了,不会有人出现来拯救我。我的期待是荒谬的。那天,风撕扯人心地尖叫,把城市刮成了旷野,房屋像是孤寂的洞穴。那天,我要给儿子断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再三地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我的行为激怒了他,他放声嚎啕。我空着肚子,心力交瘁,越来越多的汗粘住了内衣。

  我在想,我最终是怎样治服了我的儿子的。是用开水浸软了奶嘴,还是把奶嘴放到锅里去煮,或是用一只胳膊抱着他,另一只手悬着奶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并一个劲儿地对他说,宝贝,吃吧,吃一口吧。
  不,不是这样,都不是。是他自己战胜了自己。
  是他的欲望的得胜。我所指的不是饥饿,而是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欲望。他不再吃我的奶了。那坚硬的双乳分泌出的乳白色的汁液,已成为他的记忆。而他绝不为回忆困扰。他用一双小手捧住奶瓶,他的嘴有力地吸吮着,向天吹奏着一首无声的美妙无比的人生之歌。我心花怒放,不可救药地沉醉了。

  女人,多么容易满足。好像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这样的话。而我几乎没有时间看书了。是风掀开桌上的书页,灰尘也悄然飞来给它们以另一番装扮。但无论怎样,它们那深不可测的魅力在世间永驻。方正的、薄与厚的,破旧的、崭新的,令我眷恋的。在某一天,记不清的日子,我和它们分手。好长好长的分手啊。可是我却知道了这个事实,女人是容易满足的。
  女人永远在期待着。
  她们总是执迷不悟,不管岁月如何改变了容颜,她们的胸中永远隐藏着那些陷阱般的渴望。想想看,瞬间的注视,目光点燃了目光,抚摸的语言,仰面躺倒时那如坠深渊的旋晕;还有誓言,些微的赞美之词……
  结局往往不期而至。
  我,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看到了那铅灰色的、由远而近的阴影。我说过,这阴影和我幼年生活中的一些印象重叠在一起。透过窗上的玻璃,你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女人睡不着,来到丈夫床前,伸出手推推他的胳膊。他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别碰我。那痛苦的神情使她停住手。痛苦随即消失了,代之以和美的鼾声。那是健康者们令人向往的忘却一切的睡眠。她在床边坐下,向里挤了挤,费力地侧身躺倒,那姿势肯定有点儿可笑。这时候,睡梦中的身体顺从地向里移去,她可以平躺了。与此同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胸部。
  她躺在那儿,承受着那只手臂的重量,在一片混沌之中,也可能她就这样睡着了。她梦见了自己。

  一个腼腆的热情的小女孩儿。
  是的,那个女孩儿感到自己是安全的,很安全。多么奇怪,在人所具有的无数感觉中,她紧紧抓住的是安全感。这感觉来自外界,来自她的双亲,来自母亲对她永不休止的亲吻和关注。母亲的吻无限温存,漫长得如同中止。就像是那张照片上的她们,母亲的嘴贴在她的脸颊上,照片并不很清晰,但完全可以看出那份醇厚的情爱。
  这张珍贵的照片一直放在一个褐色的木镜框里,而镜框现在已放在了抽屉的深处。记不清是由于什么契机把它收起来的。也许因为玻璃是易碎的,也许在哪一天,她忽然发现镜框落满了尘土。抽屉几乎不用开启,它在书桌的最底层。幽暗、宁静。在那里,许许多多飘流的记忆被固定成一个形象,使怀念的人放心,相信那将永远不会忘却。多年以后,十几年,几十年,衰老格皱的手会翻出一些被当作纪念的物品。但,也许,生命会在这之前完结。
  女孩儿和她的父亲却没有这样的照片,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如此亲热。父亲也亲她。父亲的亲吻在她的记忆里反而更为鲜明具体。那不好闻但却吸引她的气味,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吓与兴奋;她可以抱怨父亲,可以使劲推开他,从中获得权威的快感。这些是在与母亲的关系中不会发生的。当她用积木搭起房子,母亲就坐在她身边,她抬头时便看到母亲的脸。
  湖水,缎子一样柔滑美丽沉重,那湖水的荡漾就是她生活的节拍。

  父亲和母亲,他们之间的亲吻却被遗忘了。在某个时刻,她猝然惊醒,想到了这一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亲吻了?这是可能的吗?这事实。

  每天晚上我都和母亲睡在一张大床上。而父亲在另一间屋里睡觉。这样的时间很长,开始时我刚刚出生,然后我一岁、五岁、十五岁,一直到我离开他们,离开这个家,到遥远的北方去,睡在土炕上。
  睡觉之前,母亲总要给我一点吃的东西。最初是一瓶牛奶,以后就变成了一个苹果,一块点心,甚至一小碗面条或鸡蛋羹。我并没有因此丰满起来。也许这就是她一直维持着这一做法的原因。
  我纤弱的身体躺在母亲身边,从她身上发散出肥皂的香气,干松的头发里的气味,果汁留在手上的清香……。她的皮肤温暖滑腻,乳房在衬衣里微微隆起。它们曾给予我生命的乳汁,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它们在我眼里是视而不见的,是两个呈半圆形的轮廓。这就是母亲的乳房。只有她的手臂是我最需要的。它们环绕着我时,我想起天鹅美丽的长颈。我把我想到的告诉她,她就又亲我,更紧地抱我。我真爱这一双柔软而又有无限之力的手臂。也爱那柔软洁净的身体,和它接触,闻着它的气味,都使我懵懂的灵魂感到快乐。
  母亲就这样把她的肉体也奉献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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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在劫难逃》 作者:万方.zip
qq_5km分享 / 2014-0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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