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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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作者:张欣
  一个曾经拥有数千万身家的老板,不知道为什么,转眼就成了负资产大军中的一员,而且还因为涉嫌强奸进了看守所。虽然他口口声声喊冤枉,并没有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直到连续几天大雨,淋塌了监仓,许多犯人乘机逃跑了,他没有逃跑,还救了被压在下面的女警察,女警察获救后才开始重新调查他的案子,终于真相大白。但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却和陷害他的女孩结了婚……

  伍湖生是一个不急的人。
  他上了火车,火车就开了;他上了飞机,飞机就起飞了;如果他来晚了,火车和飞机就因为各种原因晚点,跟他们家的专机、专列似的。这对那些提前一小时或者两小时就开始候机候车的人真是不公平,人家时间观念那么强,自己对自己都肃然起敬了,可是伍湖生最后来,最晚出现,交通工具就像听他指挥一样,出发了,别人还在调整座位和情绪,再兼顾一下窗外的景色,伍湖生头一歪一歪的,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熟人见了他都替他着急,伍湖生原来是做证券生意的,曾经有过千万上亿的身家,老婆孩子开奔驰跑车去饮茶,他自己更是肥马轻裘,走遍顶级的饮食娱乐场所,又有谁不知道伍湖生的手面是如何阔绰呢!
  可惜金融风暴如一夜春梦,把他所有的财产席卷而去,他多少年的打拼化作了一缕青烟,转眼就进入了负资产大军。
  他搬出了豪宅,挥泪辞退了保姆、花匠、司机和厨师,目前他住在两室一厅的公寓楼,总面积不及他豪宅的一个洗手间,这还是他妹夫看他可怜借给他的。老婆孩子当然都走掉了,家人为此愤愤不平,伍湖生却觉得没有什么,谁用短暂的一生陪你挨苦呢!幸亏老婆还有几分姿色,又在名牌世界里“血拼”过,很见得世面拿得出手,如果她带领着儿子投奔了一个好人家,那他们娘儿俩也是有大把前程的,总比全家守在一块等死强。
  酒家食府和一掷千金的夜总会里再也见不到伍湖生的身影,他排列整齐的金卡已经全部作废,真成扑克牌了;银行、保险业的精英们再也不用惦记着他的生日,给他送礼什么的,更不会请他吃什么海鲜大餐;饭店领班和妈妈桑的脸均是风云聚积之地,转眼间便可以冷若冰霜。想当初,伍湖生在宁苑吃鲍宴的时候,要了一瓶三万多元的百年茅台,一个不懂事的服务员说,如果伍老板喝八十年的茅台,剩下的钱就够我们全体员工发奖金了。伍湖生那天高兴,他说,80年和100年的茅台我是喝不出来有什么区别的,但是发奖金好像是皆大欢喜的事,那就这么办吧。
  想想看,就算现在宁苑的楼面经理还是肯对他笑,是不是会比哭还难看?
  类似的脸就不要去看了吧。
  不过伍湖生现在总算是知道什么是心如止水了,他才没有那些旁观者急呢,没有经过大富大贵,大灾大难的人,根本就不配谈心如止水,所以他们急啊。他急什么?如果还剩了点钱有咸鱼翻身的机会,如果老婆退出“波”场,就是比谁的奶子大,谁的时装手饰名贵的高级社交场所,洗尽铅华地守在他身边励志,那他就真的睡不着觉了。可是他输得这么彻底,所有的生路断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他现在倒头就睡,饿了到蓝白餐厅喝2元钱任喝的番薯白米粥,你说他急什么!
  这次去澳门是坐船,伍湖生睡过了时间,竟然迟到了15分钟,在洲头嘴码头,伍湖生的同伴叉烧为了等他急得满头大汗,幸好一个工作人员在解释飞翔船迟开的原因,好像是发动机出了什么问题,正在抢修,乘客们口吐怨言,面露不快之色。叉烧一边擦汗一边说,你怎么才来呀?话音未落,就有人用电喇叭通知上船了。叉烧叹道,真没错,你一来就开船了,什么发动机出问题,简直就是等你。
  上了船,两个人并肩而坐,叉烧总算静下心来,因为刚才急过,脸上尚有红扑扑的余韵。叉烧黑瘦个儿小,所以得绰号叉烧,他靠捞偏门很发了一点小财,至于什么偏门不提也罢,有人说他是倒狗起家的,交配二字总挂在嘴上;也有人说他是发明水奶罩的,就是充填物不用海棉用水胶袋,摸起来不是波浪起伏的嘛……叉烧自称曾经是一毒枭,伍湖生压根没信过,因为他既无才智也无胆识,世界上有这样的毒枭吗?那不仅毒贩活不了,专门演黑道人物的影视明星也会乏善可陈。
  叉烧平生只有一个好赌的毛病,可是他一副店小二的模样,好一点的场所总是拒之门外,百般盘问,所以他拉伍湖生陪赌。伍湖生有派,一文不名了还那么有派,这就了不起,过关的时候,伍湖生提着空密码箱,十有八九人家要查他,因为他太有气势了,涣散的懒洋洋的眼神也像赌王。叉烧跟在他身后,裤腿、衣袖里都塞着钱,一副草根阶层的样子,被轻而易举地放过。
  无论输赢,叉烧都要付给伍湖生一些费用。
  葡京酒店最有特色的并不是赌场而是妓女,她们的装扮基本上就是自己的说明书,煞白的脸配黑红的嘴唇表示深谙夜生活之道,低胸半透明的紧身上衣绝对真空装置,无衬托的乳房不仅前挺而且有形有款,下面是超短裙和包腿皮靴,均为黑色,让人想到堕落的神秘和快感。
  她们围着偌大的一个玻璃门窗的酒吧绕着圈子走着,不断地向游客搭讪。外国女孩通常是一个人,很敬业的表情,像走在写字楼里一样;大陆妹都出奇地年轻,喜欢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另外单飞的不知来自何处的女人,自觉冷艳,对各种类型的目光早已熟视无睹,根本没有任何回应。走累了,她们就在酒吧里抽烟喝东西,等待是每个人都熟悉的一件事,运气不都是等来的吗?
  年轻漂亮的女人,你多看她两眼,她便陶然一笑:去不去呀?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去就是讲好价钱到楼上开房,不去,不去你使劲看人家干什么?
  叉烧对一个高挑、细白的女孩说:“去去去去,滚一边去。”
  女孩走了,伍湖生道:“当初你抱着京吧走门串户问人家配不配?配不配?也给人骂过吧?”
  叉烧道:“我不是不尊重性工作者,只是进赌场前怎么能沾女人?!那肯定输定了,晦气得很。”湖生白他一眼道:“不沾就不沾,你骂人家干啥?”叉烧笑道:“我知道你是妇女爱好者,不如拣一件,到楼上慢慢叹。”“一盅两件,你当这是饮早茶啊?”“难道不是饮夜茶吗?拣啦,我买单。”叉烧往成群结队的女人那边呶呶嘴。湖生伸了个懒腰:“省省吧,我没兴趣。”“怕什么?你老婆不是都走路了吗?”“我怕艾滋不行吗?”“人家有健康检验证明的。”“你信吗?反正我不信,保证是假的。”那还说什么?赶紧去赌场贵宾房吧。“我想进酒吧喝点东西,你先去赌大小试试手气。”“好吧,手机联系。”叉烧说完,扬扬手中的行动电话,乖乖地,同时又是急吼吼地进了赌场。
  酒吧间里烟雾弥漫,光线朦胧,似有似无的黑人摇滚低徊,不禁让人体会到狼烟四起大难临头的末日感。伍湖生喜欢这里颓废兼糜烂的气息,也很配合他日前的心境。
  一个女人的侧影吸引了他的视线,黑丝绒旗袍高高的领子作衬,上面摇晃着一只黑玛瑙镶钻石的“眼泪滴”形状的耳环,这个女人独坐一隅,正在吸烟,姿势毫不做作却相当优美,目光是恰到好处地虚无缥渺。
  伍湖生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能请你喝一杯吗?”
  女人抬起眼帘,客观地说她有些年纪了,昏暗的光线和厚厚的粉底都没法遮住她眼角的鱼尾纹,这是她阅历的记录,也记录着她的阅历;不过她的双手还保持得水葱一般完好,手指经过精心的修剪,她的薄如锦缎的真皮烟盒,细长的唇膏状打火机,处处显示丽人风范。伍湖生是一个会被细节打动的人。
  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应允,女人好像还不确定伍湖生的确是在同她说话,湖生已将一模一样的两杯酒递上去一杯,随即不请自坐。
  女人没有马上喝酒,却看着酒杯道:“请问怎么称呼?”
  “伍湖生。”
  “任逍遥。”
  “艺名吧?”
  “难道我会告诉你真名吗?”她浅笑的样子虚假得可爱。
  伍湖生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任小姐微微抿了点酒,不动声色道:“先生看来是见过些世面的人。”
  “何以见得呢?”湖生不紧不慢地说道,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马天尼酒加冰加橄榄,少有人知道这么有品位的搭配。”
  湖生叹道:“古曲自爱而已。”
  轮到任小姐笑笑,无奈加一点点自嘲。
  湖生温和道:“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任小姐往窗外飞了一眼,皮肤紧绷的北姑北妹,傲视群雄地四下里张望,没办法,年轻真的是本钱,更不要说这一行。
  “不至于摸白板吧?”
  “可能枯坐苦等的就是先生你吧?”她在他耳边说,声音软软的,又有着幽兰般的淡淡香气,简直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
  伍湖生的心痒痒的,他并非没有欲望,何况任小姐对于他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应该说明的一点是,伍湖生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色之徒,没破产之前,他身边可谓美女如云,但钱这个东西有时候是钱,有时候就不是钱而是魔障,可以把人搞得疑神疑鬼,就算其中不乏饱含真情之人,又让他如何分辨和相信呢?
  所以伍湖生从来不屑于干那种把秘书搬上床或者包外室之类的事。
  再说那些为钱而来的女孩,根本还没有练好杀人的本事就匆匆上阵,以为隆胸、放电就万事大吉,笑话,那是乡镇企业家们的女人超市,只怕是给伍湖生陪酒也没有资格。
  当然也有出类拔萃之辈,伍湖生就碰到一个让他惊为天人的贵州妹,男人骨子里都有一点救风尘的遗传基因,何况伍湖生当时腰大气粗,他想都没想就让贵州妹第二天到他的公司上班,他说你别干这个了,我给你开工资。贵州妹说,可我什么都不会啊。伍湖生说,慢慢学嘛,端茶倒水打字,很难学吗?月工资五千。贵州妹老大不愿意的答应试试,结果坚持不了一星期就辞职了。伍湖生百思不得其解,本市顶级的写字楼,洗手间都配专职清洁工,能累着谁呢?
  贵州妹说,不能每天见到现金,她不习惯,而且是一个水龙头出水,多慢呀,闷一个月还买不了一个路易威登的手提包。她头都不回地走了。
  所以伍湖生从来不玩鸡,不是钱的问题,想到自己是若干水龙头中的一个,而且还哗哗地放水,那需要什么智商?笨而已,他不喜欢男人笨。
  可是眼前的这个任小姐却很吸引他,令他从逍遥想到销魂,他一直喜欢懂得调情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才是酒,不是解渴的白开水。如果回到从前,他肯定会被她迷得失常,就因为她的不急、慵懒、纤指、浅笑、烟视雾行的眼神、吸烟的姿势、唇、适时的耳语、幽香……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想要的那一种。至于他不曾失身,看来也不是不笨,什么水龙头不水龙头,无非不合他的胃口而已。
  他正在犹豫告不告诉她自己是个穷鬼,手中的电话就响了。对面传来叉烧兴奋的声音,今天的运气别提多好了,押大即大,押小即小,现在他身后已经一大堆阿叔阿婶,只等他下注就跟,真是闭着眼睛吃叉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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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裁云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那真叫意气风发。深色的,偏男性化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韵味,也更显得她白净,秀气。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综艺节目的主持人,哪像什么警察呀。
  谁年轻的时候不是雄心壮志冲云天?裁云也觉得自己一定会与众不同,成为警界的铿锵玫瑰。可是同学若干人,有的当女刑警,有的负责内勤,还有的在指挥部……只有她,被分到第三看守所,三看在荒郊野外,恨不得是乱坟岗一类的地方。裁云去报到时,坐的是拉菜的车,还坐在车斗里,说是其他的车执行任务去了。
  裁云一路颠簸,眼看着景致渐渐成了乱石土坡,一人高的茅草狰狞地疯长,仿佛见到什么就想吞没什么似的,她心里越来越凉,被拐卖的妇女被送到前途未卜的目的地,大概也就是这种心情吧。
  一晃七年过去了,董裁云固然是磨炼成了一个成熟称职的警员,然而她的个人问题却是顺理成章地拖延下来,原因很简单,能接触到的人太有限了。
  市局的人都知道,一看,二看都是模范看守所,来人参观、交流经验、拍影视剧都往那边带,由于资金有限,三看就成了没奶吃的孩子,监舍烂,警员的集体宿舍也烂,条件设施就不用谈了,全部因陋就简。
  三看的所长毛爱民,属于南人北相,所以够精明,也够憨厚,大伙叫他主席,主席也希望三看能建设得像宾馆花园一样,有电脑监控室,逢门便是手模指纹式自动开关,身上一串钥匙都不带。可是上面不拨经费,他在下面又不能收受犯人的钱财,钱这个东西,横竖是变不出来的。主席去市局开会,着急的时候也拍了桌子,可是回来面对三看的警员,他总显得满不在乎,我告诉你们不要计较这个,他说,如果犯人进了监狱比在外面还舒服,那怎么体现我们公安系统的威慑力量?大伙说,问题是我们在这里工作像坐监,这一辈子不是很亏!很蚀本!
  主席说,等一下来经费,我自然是先盖警员宿舍的,然后改建食堂,以后每天吃自助餐,还给你们修活动室。大伙说,这个蓝图听你说多少遍了,现在隔壁的化肥厂都开了工,很快我们这儿唯一的新鲜空气都要被污染了,听说以后水泥厂、化工厂这些污染大户都要从城区搬到我们这儿来……可你那儿什么动静也没有。主席一着急说漏了嘴:前两天有个大款犯事,本来是要关在我们这儿的,结果一看先闻到点味儿,把人给半道截过去了。
  董裁云心想,世道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犯人也是富的受欢迎。
  富有,总让人有无穷的联想,甭管他是个什么人。
  下午下了班以后,裁云挑了一担水去浇菜地,虽然三看的条件差,但是大伙还是种了些粗生粗养的花草,开了菜园子,种点时令的青菜,还有两棵木瓜树,每年结出黄澄澄的木瓜,还像那么回事。
  主席蹲在地头,一会儿看看地里的卷心菜,一会儿看看沉着脸的裁云。他了解裁云,一生气就干活儿,干活儿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
  看着满脸是汗的裁云,主席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大概一个月前就风传裁云要调到市局110警队当代指导员,主席觉得这样也好,不仅仅是提拔,她也换个环境,可以把个人问题解决一下。一个女孩子,天天在猫都不拉屎的地方看着一堆犯人,不漂亮也就算了,稍微伶俐一点的,总让人心生怜惜。
  可是今天早上,例会传达上面的一些精神,最后是宣读人事安排的公文,110警队有人去当指导员了,反正不是裁云的名字,这时大伙齐齐地看着裁云,好像是她出了问题似的,裁云觉得自己的头都快低到裤裆里去了。
  裁云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她也不是非调离三看不可,她就是心里不痛快。
  自从分到三看以后,裁云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饭,环境艰苦也是家常便饭,除了自己去适应它,没有任何办法。有人说,裁云你这么漂亮,随便在哪个领导面前撒撒娇,早就跳出苦海了。裁云最不爱听这种话,我堂堂正正一个公安干警,又不是三陪小妞,我撒什么娇啊,既然要靠脸蛋吃饭,我上什么警校啊?
  裁云心想,我一定要用行动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每次长途押解女犯人,裁云都是任劳任怨,以前火车没提速,去新疆要一个礼拜,吃不好睡不好,身上跟犯人一样臭,她从不发牢骚。这些活儿不像刑警队,有苦有累有生死压力,但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在看守所工作,就好像累死都没人知道似的,对人真是一种磨炼。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裁云栽了。
  那是她到三看的第二年,由于她的年轻,没有经验,也由于三看的监舍陈旧,昏暗,总之,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值班,一个男犯人自尽身亡,他在自己的床上完成的这件事,用床单代替的绳索挂在他床头的铁窗上。
  问题是这个人事后被证实是一件要案的主谋,案情是公安部亲自督办的,同时该犯隐瞒了真实身份。他其实是一个香港人,这样在与港方的协调中,也出现了诸多问题。当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右派势力坚称这是大陆方面做了手脚,为某种政治原因,必须让此人永远闭上嘴巴,这是惯常的黑箱操作。大陆方面无论怎样解释,人死了毕竟是事实,而且死得那么蹊跷,刚一验明正身准备重审,人就死了,不免蒙上人为色彩。
  事态在不断升级,简单的事故酿成了政治事件。
  媒体是最唯恐天下不乱的,经他们插手,政治事件引起轩然大波。
  或许还有真正的原因是董裁云不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不能死,有的人不能活,不该死的人死了,这种事可以没事,也可以是天大的的事。反正当时的情况是后者,被传得沸沸扬扬,三看的“评先”是彻底没戏了,主席顶着雷到处作检讨。其实三看一直警力不够,碰上女警员怀孕更是雪上加霜,否则也不会让董裁云一个人顶班,但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董裁云给上级领导的印象就是漂亮、轻浮、没有责任心。
  以后的五年,董裁云埋头苦干,洗心革面,为的是用汗水和心血照亮别人的眼睛,同时也洗刷掉身上深刻,但又是看不见的印记,让人们真正认识自己。可惜效果并不明显,她的同学,她身边工作的人总是升迁、调离、调整,生活得有声有色,如果不是没有人肯到三看来接替所长的位置,估计主席也已经离开了。只有她一个人按兵不动,有关部门似乎对她完全失忆,幸运之神更是每每擦肩而过。
  人们记住的是政治事件,和那个受处分的女孩。
  其实,裁云并不是一定要离开三看,或者到什么风光露脸的地方去,她只是痛恨头顶上那些对她不公正的评判。
  裁云推门进屋的时候,正看见居委会的芳姨坐在母亲身边,两个人说着贴己话,看见她便齐齐地不说话了。董裁云心想,准是母亲又在推销自己,叹息自己如何如何嫁不出去,这从芳姨看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同情的,怜悯的,又有点恨铁不成钢,就像看失足青年一个样。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母亲问道。
  “难道我不能回来吗?”裁云垮着脸,眼皮都没抬。
  “我是说今天又不是双休什么的。”
  “我补休。”裁云说完,进了自己房间。
  很快,又听见两个老女人的长吁短叹,裁云心里的那个无名火,蹭地一下就蹿了出来。母亲是一个教育工作者,大伙都尊称她孙老师,可是裁云觉得她一辈子都没活明白,街坊四邻,谁都是她的亲人,家里什么事都跟人家说。然而对裁云的父亲,她自己真正的亲人,两个人见面就吵,早不早的以离婚收场。这样她就含辛茹苦啊,她就显得格外的不容易啊,把裁云拉扯大更是恩重如山了。
  裁云没想到这辈子会跟母亲纠缠不清,她们彼此深爱,有着难以割舍的血缘之亲。但同时,她们也最不能相融,似乎总也想不到一块去,仿佛来自两个星球。
  芳姨走了以后,孙老师埋怨女儿:“进门就垮个脸,外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裁云没好气道:“我又不是伪劣产品,唱得通街都知道我嫁不出去,谁见了我都唉声叹气的,你能不能放过我,不提这件事?!”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好那才怪了呢!”裁云恨恨地说。
  “裁云,你不要不讲道理,这个世界上还是好心人多,我现在退下来了,认识不到几个人,求远亲近邻的帮帮忙有什么不对?你们警察办案子还讲究群策群力呢。”
  “那你就把我当案子办了算了!”
  “裁云,咱们俩就不能好好说话,沟通沟通吗?不是我爱着急瞎操心,你说你除了认识一堆犯人哪还认识几个正经人?你说我不求人行吗?!”
  “我愿意,我就愿意在三看呆着,领导调我好几次了,我就是不走。”
  “你有病啊?”
  “我要扎根基层,做一颗闪闪发光的螺丝钉。”
  看着母亲马上要背过气去的样子,裁云心里掠过一丝快感,她再一次回到自己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她知道吵也没什么结果,如果吵能解决问题,那她们吵得还少吗?父亲的离去,也没让母亲想一想自己有什么问题,母亲就是一个自说自话的人,一个好为人师的人。裁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到茶餐厅吃饭,她和父亲各要了一个炒粉,母亲说,炒粉有什么好吃?然后对服务员说,一个锅仔饭,一个炒面。父亲说,到底是我们吃还是你一个人吃?母亲说,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我点的是他们店里的招牌菜,又好吃价钱又公道,炒粉有什么好吃的?放一点豆芽和韭黄,你有慢性胃炎,怎么能吃韭黄呢?
  想想看,这样的事情都不能协调,生活中还有什么事能和平共处呢?
  裁云小小的年纪,便在父母的一次争吵中,语出惊人:你们还是离婚算了,你们在一起永远不会快乐的。
  父母亲定定地看着她,可能他们没想过要分开吧。
  我是认真的,裁云说,不过等我初中毕业以后再离,我怕我心里难过,学习成绩下降。你们看这样行吗?
  只有这一件事他们没有吵,都同意。
  上一次,不是居委会的芳姨,而是楼上的朱婆婆,母亲不仅一吐衷肠,还把她陈年的积压物品拿出来给朱婆婆看,以示她用心良苦,为女儿操碎了心。鸳鸯戏水龙凤吉祥的苏绣被面红彤彤地铺展了一床,搞得朱婆婆春心荡漾,不仅重温了一遍旧时的良宵,还说这都是些好东西,她的挫刀一般的手在古老的绸缎上摸过来摸过去,被面都快跳丝了。
  朱婆婆说,裁云你结了婚以后可要对你母亲好,别像我们家肥仔似的,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裁云说,我不结婚也会对我母亲好,您老就放心吧。
  朱婆婆说,那可不一定,我看你现在跟你妈说话都像对犯人似的。
  裁云无言以对。
  朱婆婆还答应帮裁云批八字,她说裁云你们年轻人眼界高,我帮不了你什么大忙,但我知道你跟什么人和,跟什么人不和,比如说鸡和猴,那就是不到头。裁云说,我属虎。朱婆婆说,那你大龙小龙都不能找,龙虎斗啊。裁云说,我妈就是属龙的。孙老师不快道,你什么意思嘛,有这么联系的吗?
  那一天裁云的心情没有这么坏,朱婆婆走后,她对母亲说,女人越是嫁不出去越是不能急,你懂不懂?母亲说,你当然不急,是我急,要不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裁云说急也不是这个急法,把这么老土的东西拿出来给人家看,不是让人笑话吗?母亲说,我为女儿操心,有什么可笑的?再说朱婆婆也说这些东西好。裁云说,就是朱婆婆觉得好那才是喜剧效果呢,现在的床上用品都是几件套,几件套,你看谁红袄绿裤子绣花鞋的。
  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母亲还是母亲,裁云还是裁云,什么都没有改变。
  裁云倒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想自己的另一半到底在哪儿呢?怎么迟迟地不出现?或许她如常人那样结了婚,生了孩子,就算没有轰轰烈烈过,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吧?可是她的好朋友冯铁男说,每个女人这辈子都会生生死死地爱一次,不管跟谁。
  铁男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个女的,男的叫这个名字,不是太没意思了吗?
  外屋的电话响了起来,母亲接听了好一会儿才叫裁云。
  裁云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不快道:“你又审人家了吧?”“我就问了问,是铁男。”
  裁云拿起电话,母亲又说:“她说你们同学聚会,我说你能去。”
  裁云喂了一声,便听见铁男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心酸。她说她不去周末的同学聚会了,铁男特别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过两天我们见个面。裁云说好。放下电话以后,她想,要是铁男是个男的就好了,她就跟铁男生生死死地爱一回。
  母亲焦急地说道:“你每天在家闷着,男朋友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裁云看着母亲,半天没说话。
  有许多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说话,好像和和气气地就没法交流一样。如果她不想吵架,那就只有不说话。
  她只有一条最喜欢的连衣裙,兔灰色的底上开着几朵零零星星的小紫花,样式简约合体,穿在身上典雅而不张扬,是铁男欧洲游的时候在米兰给她买的,为什么女人会这么了解女人?这条裙子只能干洗,裁云跟母亲说了多少遍了,别动她的东西,不管多乱,别动她的东西。可是有一个周末她回到家,便看见自己的裙子湿淋淋的挂在阳台上,完全脱了相。
  她没有埋怨母亲,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一口气哭了两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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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所事事的时候,伍湖生会到街市上去转一转。
  街市上很乱,他现在住的这个区是典型的不高尚住宅区,外来工小市民云集之地,见缝插针般地开着杂货店、小食店等,其间充斥着廉价商品和可疑的食物,定睛一看头都大;然后是多得数不清的洗头店,洗脚店,人们像傻瓜一样坐在那里满头或者满脚肥皂泡,乡下妹无甚表情地为这些人服务,仿佛在搓地瓜土豆。
  偶尔飘过去一辆摩托车,上面坐着4个人贴夹在一块,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如果他们一块展开手臂,跟舞台上的杂技英豪有什么不同吗?
  可这里就是给人一种气血两旺的感觉。
  这个区没人拿自己当外人,好多人穿着睡衣或睡袍满街跑,女人头上带着头发卷子买菜或者逛超市,男人挖鼻孔,端着大茶缸漱嘴,就像在家里一样。伍湖生过去很少注意芸芸众生都是怎么过的,如今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而且他觉得这一切挺有意思的。
  以前他当社会精英,每天泡在证券公司,工作至少12到14个小时,眼前除了一个永远也抓不着的金苹果,其他都是虚无和恍惚的。
  那时候他只知道有钱人都是这么过的,并不清楚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令他新奇的事。现在,他就像一个刚刚恢复记忆的夜游症患者,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唯一确定的是他还能自己找回家。
  伍湖生走到一家比较大的音像制品公司,从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巨大海报上的鬼精灵一样的男生女生,唇红齿白地招揽自己的拥戴者,没有一个是伍湖生熟悉的。伍湖生穿过一排一排的货架,想不到有这么多的人挣扎在垂死的歌坛,音像带和不同版本的碟盘暴尸街头任人翻拣,许多穿校服的学生在店里东游西荡。
  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我能帮到你吗?你喜欢谁的歌曲?”
 伍湖生转过头来,见是一个年轻的服务生,头发剪得短短的,喜眉喜眼,单薄的身材,白衬衣背后背着一顶黑色的巴拿马帽,不知是什么意思。
  伍湖生说:“我喜欢一个人的歌,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服务生笑道:“怎么可能呢?”
  “真的,我是在收音机里无意中听到的,电台报了他的名字,可是我不记得了……是个台湾的过了气的老歌手,歌声里有一种无比无奈和苍凉的味道,我很喜欢。”
  “我知道了,是青山的歌吧。”
  “比青山老,电台介绍说他比青山还老,他的名字是三个字的。”
  女孩子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没能力也不可能想出这么过气的人来,便扬声问一个有些年纪的营业员,那个人不作声的翻找了一阵,也不得不放弃,叫道:“藐金,比青山还老的歌星应该都老死了吧,怎么可能还唱歌呢?”
  女孩子笑笑,对伍湖生两手一摊又撇撇嘴,表示爱莫能助。
  伍湖生觉得她很好玩,再说他本来就不志在买歌碟,便道:“你叫渺金啊?哪个渺?”
  “藐视的藐。”
  “你藐视金钱啊?”
  “当然不是啦。”
  “那你叫这个名字?”
  “我爸妈老土呗。”
  “你的眼皮为什么一直闪,一直闪?”
  “是闪光眼影,电着你了吧?”
  “不觉得。”
  “那你也是老土,做女人一定要闪。”
  “真的吗?”伍湖生笑起来。
  藐金觉得没什么好笑,她仔细想了想才说:“你听那么老的歌带,连闪光眼影都没见过……你有没有参加过长征?”
  伍湖生简直要爆笑出来,但他只能忍住,他觉得藐金实在是好玩。
  “现在谁的碟最好卖?”他说。
  “容祖儿和谢霆锋。”
  “那你就给我拿两张他们的碟。”
  藐金高兴地飞奔而去。
  伍湖生付了款,店里的工作人员对他都十分客气,藐金也一个劲地说欢迎再来之类的话。伍湖生心想,我当然会再来的,要不我买这两张无聊的音乐碟干吗?
  天还早,伍湖生决定再转转,其实这一带他已经很熟悉了,他洗过头,按过脚,似乎到处都有故事,现在又认识了藐金,一个那么简单又那么容易满足的女孩,他被这种简单和知足搞得有一点点感动。
  这时他看见一间心理诊所,里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大夫。伍湖生觉得自己受了那么大的金融劫难,也还是需要心理辅导的,于是他走进诊所。
  男大夫头都不抬地说:“撕过人民币吗?”
  伍湖生惊道:“我撕人民币干吗?”
  “了解一下你病情的程度,没有当然更好。”“我没钱,哪还敢撕钱?”
  “我当然知道你没钱,要不你就找保镖了,不会来看心理医生。”
  “对极了。”
  “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吗?”
  “没有。”
  男大夫这时才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伍湖生,他有着一张女人都难有的粉雕玉砌的脸,一根胡须也没有,潘安一般的眉眼。
  伍湖生不觉脱口而出:“你眼里怎么都是血丝啊?”
  男大夫不快道:“我昨晚一夜没睡。”
  “为什么呀?”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团支部书记,见了女人脸就跟红布似的,总之是一个一贯操正步的家伙,现在居然包了二奶。”
  “他包二奶,你有什么睡不着的?”
  “是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喜欢照镜子吗?”
  “为什么问这个?”
  “你这儿装修得跟发廊似的,我看你不自觉地就要把头偏一偏。”
  “这两件事之间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因为你自恋,疯狂地并且是病态地爱上了自己。”
  男大夫有些惊愕地看着伍湖生。
  伍湖生道:“多数人会以为你没有二奶,所以你不平衡,你觉得你白活了,但实际上你什么也不缺,社会上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的个人体验都会敏感而强烈。因为你无比地在乎你自己。”
  男大夫不自主的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若有所思。
  趁着这个空档,伍湖生重新回到大街上,他觉得还没练好手艺就敢大张旗鼓跑出来骗饭吃的人怎么这么多?
  然而,就是不合逻辑才成为世界啊,叉烧在他面前这么乖,这么温顺听话,却是他的老板。叉烧天生一副马仔的尊容,在赌场贵宾室里他总是满头大汗,脸色潮红,握两只空心拳头像没头苍蝇似地喳喳跳。别人见他是伍湖生伍老板的手下,对他客气三分,背过身去照样蹙眉头撇嘴。
  伍湖生是曾经见过大钱的人,他手下押出去的筹码动辄便是一套高级住宅,或者一辆宝马车。他的神情淡定自若,说他是一级演员那是亵渎了他,其实他身上一点表演的痕迹也没有。在赌场上,除了手气之外,有时气势也能帮你挣钱。
  那天当然是有输有赢,惊心动魄。
  叉烧赢了钱,会对伍湖生说一大篇发自肺腑的肉麻的赞美词,可是辛苦费他是一分钱都不多给的。伍湖生心想,就当是听多一首歌吧。
  之后他还是去了玻璃房酒吧,不过任逍遥已经不在那里了,分手时说得好好的,旦旦信誓音犹在耳,转眼间风过云散。
  伍湖生自嘲地笑笑,婊子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正想着,有人拍了他一下,只见任小姐似笑非笑,模样甚是可人:“想什么呢?”她柔声问道。
  伍湖生浑身上下顿时软成一摊,声音都变了调:“我想你啊。”
  “想我就跟我上去吧。”她总是那么淡淡的,却是分外抓他的心。
  见湖生面露难色,任小姐又道:“钱嘛,下次来了一起给。”
  这分明是给他搭台阶,可是这种钱是不能欠的,否则一晚上的柔情蜜意就变成了一个骗局,一个男人就变得不是男人了。这是普天下最刹风景的事。再说,伍湖生是一个注重享受过程的人,爱慕之情,眼风,说半句留半句,彼此因落寞而导致的相互欣赏,你的橄榄酒,我的玉坠儿摇……罢了罢了,最终成了宽衣解带,铺床叠被,洗洗睡吧,还没有钱付给人家,这像伍湖生能做出来的事吗?
  片刻,逍遥上前抚了抚伍湖生皱起的前襟,软言劝道:“我们是有情有义又无缘无分,不如散了吧。”说完不恋欢场,转身离去,黑丝绒包裹的细腰身摇曳生姿,摇走了伍湖生所有的魂魄。
  伍湖生站在那里呆想,为什么男人只有千金散尽才能碰上自己喜欢的女人呢?就像有的人刚一结婚,开门就碰上了自己的真爱,生活真是和戏文一模一样啊。
  第二次见到藐金,她捂着嘴嗤嗤地笑。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猪太郎?”她说。
  “猪太郎是谁?”伍湖生越是茫然,藐金越是觉得好笑。
  “日本动画片里的人物啊。”
  “我怎么会看那种东西,那是你们小孩子看的。”
  “我都2l啦。”“真的?我以为你19呢。”
  “你是夸我年轻,还是说我傻乎乎的?”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藐金笑笑的,一点不设防的样子。
  她的纯真,总是会感染伍湖生,其实快乐很简单,如果你看不起画展、芭蕾舞、《茶馆》《图兰朵》,也没有条件去云游四方,遍访名山大川,体会大自然美的感召,那么你完全可以和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纯真如婴儿般的情绪在一起,同样可以达到身心净化的目的,所以伍湖生又买了两盘藐金推荐给他的音乐碟。
  谁心里没有内伤呢?尽管你可以掩饰,可以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的问题都放在那里,不会因为你的豁达就有所减少。最重要的是,伍湖生知道自己没有今后,也没有将来,这是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害怕面对的现实,因为这跟死去几乎没有区别。有一次他路过二手车市场,无数几乎是全新的高档车如奔驰宝马之类被低价出售,那种情景暗示着每个晚上将默默消失多少个百万富翁,金融风暴是无情的,生活本身也是无情的,至今伍湖生都不大相信这一切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豁达,无非灰到底了的一种漠然。于是,藐金成为他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亮点。
  仅此而已。
  他们就这样熟悉了,伍湖生隔三差五就会到音像店来找藐金,说一会儿话,像买时令蔬果那样买两张流行得比较紧要的碟,他成了这里的熟客,店里的人都认识他,都对他笑脸迎送。
  有一天,伍湖生来到店里,只见一个长相俏丽的女子在跟藐金恶眼地说话,一看就是在指责她,声音小小的,不知在说什么,但每个字都像—粒一粒的子弹,噼里啪啦地往外迸,藐金低着头一言不发,女子说完似乎也不想听到什么回话,旋风一般地离去了,留下阵阵性感芳菲的香水味,迟迟没有散去。
  伍湖生走过去,望望门外远去的背影:“她是谁啊?”
  藐金不语,那个说比青山老的歌星已经老死的营业员代她答道:“是她表姐。”
  藐金赌气道:“才不是呢。”
  营业员不理她,只对伍湖生,千真万确的口气:“真的是她表姐,在咆哮吧坐台。”
  咆哮吧是这一带有名的夜总会,门口的咨客一律短打扮,黑色钉钉片的灯笼衣裤,全身上下封得密密实实,随时跟人打架的模样。当今的客人讲口味,露肩露背的甜姐不吃香了,有受虐倾向的地方门庭若市,咆哮吧的客源就很好。
  藐金—个人走到角落去了,伍湖生跟着她。
  过了一会儿,藐金突然扑哧一声哭了起来,无比伤心的样子。
  伍湖生道:“她干吗骂你?”
  藐金道:“她骂我大嘴巴,告诉我爸妈她在做什么,我爸妈就跑去跟她借钱要装修房子,她说要钱就自己出来挣,装什么金枝玉叶。”
  “你真的会去坐台吗?”
  “我当然不会去,我又不喜欢什么名牌,也不稀罕有人开着小汽车来接我。”藐金一脸的不屑,很为自己的清白自豪。
  伍湖生心想,可能你穿过名牌,坐过小汽车就不会这么想了,于是他叹了一口气。
  藐金扬起尖尖的下巴:“你不相信吗?我说的是真的……我都不愿意认她这个表姐,多没面子。”说完她翻了翻眼睛。
  伍湖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见过的世面自然不是貌金可以比拟甚至想像的,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指导藐金的生活呢?他经过大风大浪,现在虽生犹死,而藐金只不过才有一只脚刚刚跨入人生的门槛,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人的命运太不可思议了,在一个大动荡的年代,一个突然有了所谓极大自由的年代。康德有关头上的星空和内心道德律的语录,我们越是集中和严肃地思考,不仅生出惊异和敬畏,更有一份对这个世界的不可知,以及疑惑和不解。
  如果,一个吃不饱饭的下岗女工告诉一个妓女应该怎样对待生活不是很滑稽吗?同样,他跟一个无知少女又怎么共同探讨人生呢?他说这个世界是玫瑰色的或者漆黑一团都不合适。如果藐金问他,你是干吗的?你又没参加过长征。上帝,我才36岁。那么你现在在哪工作?有什么成就吗?有什么让我敬佩的业绩吗?那么他应该怎么回答呢?是不是他自己先就不自信了呢?!
  所以伍湖生什么都没说,他掏出纸巾递给藐金让她擦擦眼泪,他现在用的是很差的纸巾,一擦满脸纸屑,他不自觉地帮藐金拨掉这些纸屑。藐金一点妆也没化,细致紧绷的皮肤上面还有一层浅淡的绒毛,像鲜桃儿一样诱人。
  “别哭了,下班以后我请你去吃田螺啤酒鸭。”他说。
  “真的吗?”藐金马上就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田螺啤酒鸭?”
  “上次我来,听见你们几个人打赌,你吵吵地要吃田螺啤酒鸭。”
  藐金看了看店里挂的猫头鹰大挂钟:“好吧,那你等等我,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下班,我现在招呼客人去。”说完心满意足地走了。
  一个街边大排档的菜就能搞掂的女孩,湖生不知道该为此高兴还是担心,看着她又是喜眉喜眼地去招呼那些学生哥了,伍湖生觉得藐金对自己的信任有点太轻而易举了,他问告诉他藐金的表姐坐台的那个营业员,猪太郎长得什么样子?那人也是茫然,有这个歌手吗?她问。
  那个店很小,小得只能放下4张桌子,是桂林风味的。
  店主是一个年轻男人,圆珠笔别在耳朵后面,里里外外地张罗,有一个女孩帮他打下手,一声不吭,只知道干活。
  田螺啤酒鸭端出来是一个架在火上的大锅,里面起码有半锅的作料,但的确是香气扑鼻,吃得差不多了,在里面加汤,下青菜和桂林米粉,便是众人皆知的酸辣粉。伍湖生和藐金两个人相对而坐,鲜辣的锅气映得两个人满脸泛红,不一会儿便吃得声泪俱下。
  伍湖生原来并没有吃过啤酒鸭,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这种大排档中的大排档哪里进入过他的视野?现在吃起来,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甚是香辣逼人。本来,伍湖生也不大能吃辣的,可是藐金是天下第一号辣妹,早已是两眼喷火,受她的感染,伍湖生也不断地打破自己的有限记录,直吃到张口哈气,冰凉的啤酒一个劲儿地往肚里灌,但仍断定自己的喉咙食管已经三级烧伤。
  从小店里出来,两个人已是无形的火球,他们并肩迎着冷风阔步前行,幸好只是二月天气,寒潮还没有走干净,由于温差的缘故,晚上还有点冷飕飕的,这种冷热交融让人觉得好生过瘾。如果是南方的七八月间,这种吃法简直就是自焚。他们高兴而满足,一边走,一边不时地互望一眼,不经意的笑笑,像是走上刑场的革命党人。
  酒在缓解辣时喝得有点多了,伍湖生不时地会摇晃一下,在拥挤的大马路上,不小心与人相撞,他赶忙地说好几个对不起,藐金就不,仍背着她的那顶巴拿马帽,眉眼飞起来道:“撞回他就是了,哪用什么对不起!”一身的佐罗气概。
  是啊,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人生就该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俗大雅大富大贵大穷大傻……总之就是要像藐金这样,该纯真的时候纯真,该过瘾的时候过瘾,任何时候都不说对不起!想到这里,伍湖生的手不觉搭在藐金的肩头,他觉得藐金真是自己人生的一剂良药,令他忘却了许多痛苦。而藐金也毫不避闪这种认同,她不觉得这只手有什么可怕,甚至不觉得有这只手的存在。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问道。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藐金趾高气扬地回答。
  “为什么?”
  “你不够坏,要坏坏的男人才讨人喜欢。”
  “有钱不容易,难道坏还不容易吗?”
  “当然不容易啦,你这个人永远都不会坏。”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坏?难道我像‘基佬’吗?”借着酒劲儿,伍湖生搂住藐金,在她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藐金尖声地笑起来,挣脱伍湖生的怀抱,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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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级拨下来一笔款子,对于毛所长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因为钱实在是太少了,而要办的事太多太多,毛所长已经不记得自己许下过多少宏愿了。
  大伙说,主席,我们也不指望你翻修警员宿舍了,伙食费有限,也没什么可自助的,其他的好事想都是白想,但是这笔钱只是粉刷一下所有监仓的外壁就太没有意义了,不如全部用来坚固9监仓。
  这其实也是毛所长的意思,9监仓是三看最老的一间监仓,早就该报废了,只是由于有时严打期间进来的人较多,而严打基本上是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因而9监仓总也报废不了,不断地发挥它的作用。它看上去孤零零的,独立地倚着一个小山冲,灰头土脸,残旧不堪,难以辨认原色的外墙上,依稀可见当年的毛主席语录,是强劲有力的斗方:世界观的转变是根本的转变。由此可见它的年度有多么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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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作者:张欣.zip
qq_5km分享 / 2014-07-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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