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暖暖的好[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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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暖暖的好[明珠]》作者:皎皎
  第一章 孟缇(上)
  九月的晚上,因为秋雨刚过而气温微凉。天空是深深浅浅的墨色,好像扯开的一袭华丽幕布;远近的教学楼在夜色中灯火通明,大扇大扇的玻璃窗带着让人震惊的亮度,远远看去,好像镶嵌的幕布上的宝石,华美而瑰丽,宛如串起来的珠链。略带潮湿的水汽扑进三楼走廊尾部的阶梯教室,跟两百多人呼出的气体奇妙的融合在一起;在搅拌上一点说话声,呼吸声,书页翻动的声音,就构成了大学教室里最基本的味道和气氛。
  三百人的大教室几乎满的,人头一个挨着一个,几乎找不出空位。对这门叫《现代文学赏析》的选修课而言,这个出勤率简直高得让人觉得可怕。
  相比身边热血沸腾的同学们,数学系大四女生孟缇十分地镇定且疲惫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虽说新学期开学才两个星期,但她这么勤奋的人自然不会觉得开学的那段时间很轻松,昨天晚上写完了作业,又捞起了刚买的小说看起来,一看就是三个小时,到凌晨两点才睡下。今天一天不用说都是昏昏欲睡,熬完了一个白天想回家去睡觉,结果被同班同学兼室友王熙如死拉活拽的扯到教室里上选修课。
  她用“你这个人真是令人发指”的眼神地看着她,然后拍拍她的脸,用严厉但只有身边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指责:“睡啥!起来!你平时不都很认真的吗!”
  孟缇还是趴在胳膊上,只是把面对桌子的脸朝右转了九十度,有气无力地说:“不是还没上课吗,搅人清梦是不道德的行为。老师来了再叫我——”
  王熙如的手臂从她脖子后绕过去,捧住她的脸,强行把她的头板起来面向讲台,才说:“已经来了!自我介绍这个环节都过去了。讲台有这么个大帅哥上课,你居然睡得着。老师看了你若干眼了你居然一点自觉性都没有,真是匪夷所思。”
  时间果真是“逝者如斯”,她才趴着睡了没几分钟,居然都上课了。孟缇揉揉眼睛,顿时挺直了腰板,换上标准的正襟危坐的姿态。虽说是无关紧要的选修课,但毕竟是第一堂课,坐在教室的第五排的中间位子睡觉,自然是引人注意的。受良好家教影响,尊敬师长的观点深入骨髓,孟缇对大学里课程有一种微妙的态度:实在没办法上课也就罢了,一旦坐在教室里,就要好好听课。
  果不其然,讲桌前还真有一个穿着白衣长裤,面如冠玉,身段修长匀称宛如模特的年轻男人站在那里;他站得笔直,用低沉悦耳的声音照本宣科。
  “按照现代文学史家的观点,整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发展的第一期。新文化运动之后,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彷徨》和郭沫若的诗集《女神》问世。这些作品成为现代文学的奠基石,而鲁迅、郭沫若则成了现代文学的奠基者……”
  他手里拿着厚厚的课本,三分之二的时间看著书,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则看着课堂,孟缇单手支着头,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清亮的眸子也恰好扫到她身上,幽深如海,转眸间闪过的光彩透露出某种微妙但细究起来找不到痕迹的信息,让人恍惚有种错觉,好像他眼底只有你一个人。
  “我说他在看你吧,”王熙如趁机低语,“就这个眼神,你睡觉的时候,看了你好几回了。大概是才到新学校当老师,面子薄,不好意思叫醒你。”
  “你怎么也现在才叫我!”
  王熙如摸了摸下巴,“我推了你两次,你不醒啊。”
  孟缇对帅哥其实是有免疫力的,但再怎么克制,惊艳之色还是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侧头低声问:“他叫什么名字?文学院还有这样的老师?为什么以前从没见过?”
  言谈间眼角余光看到老师转身过去,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刚刚提到的两个名字。他身材修长,肩膀宽挺,腰身紧致,有着一双笔直的长腿。孟缇盯着他的背影想,长得太好真是罪恶啊。
  “他刚博士毕业,才来咱们学校,自然是第一次上《现代文学赏析》这门课,”王熙如指了指黑板一角,“看来还是没睡醒,黑板上不都有吗,赵初年赵老师,仔细看。”
  黑板上果然写着的他的名字,办公室电话,电子邮箱。孟缇赞赏地看着那首漂亮的粉笔字。那笔字明显是练习过的,也许还练过多年,颇有欧体风格,风流倜傥,挥洒自如;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也相当不错。不过作为一个选修课老师而言,他留给学生的信息实在太多了。对选修课这种无关轻重的课程,大家关心的只是考试问题。
  课已经开始了十分钟,孟缇不得不打强精神听课。可他讲课的质量跟他出色的外表几乎成反比,基本上是照着课本念一念,连简单的抑扬顿挫都没有,就跟现代文学本身一样枯燥。若不是那完美的音色还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否则教室的一半人都睡着了。
  文学这种科目,喜欢的人自然会用心,用整个灵魂来爱;不喜欢的,怎么灌输都是无用的。
  好容易熬到一个多小时,眼见即将下课,孟缇倒是振作了一点精神。
  赵初年环顾教室一圈,走到讲桌后方,站在黑板前放下课本,从桌上拿起另一份文档模样的东西,从厚度和模样判断,是名册。他这个举动让每个同学都异常吃惊,因为一般来说,老师都是在上课前点名,他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坐在前排的某个女生高高举了手,大声问:“老师您是要点名吗?”
  “对。”
  教室里有了轻微的骚动,赵初年于是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化解了本来可能引发的说话浪潮。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扣了扣桌面,随后示意同学们保持安定,不紧不慢开口:“我点名,不是为了记同学们的迟到,只是纯粹地想认识大家。在我看来,认识我每个学生都有必要的。我看过名单,你们基本上是理工科的学生,也许会对文学欣赏这样的课程没有兴趣,我完全能够理解。而这并不是重要的选修课,期末也是开卷考试,只要大家会翻书就能过,所以大家不必担心。”
  王熙如摇摇头,感慨地叹息:“就算是选修课,这老师也当得太轻松了。”
  “更轻松的老师也不是没有。”孟缇笑了笑,支着头看讲台上的那个人。
  时间掐得正好,点完了名,下课铃声准时响起。王熙如回了实验室继续忙她永远忙不完的数据,孟缇觉得现在时间还早,可以在教室再上会自习再回家,于是没挪位置,把桌上的课本从《现代文学欣赏》换成了数学专业书。
  毕竟刚刚开学,功课不紧,上这门选修课的大都是大二的学生,显然都没有上自习的欲望,两百多人就像加热的酒精般一样逃逸挥发,教室很快空了大半,只有几个女生留了下来,围在赵初年身边问东问西。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孩子甜美大方,一个个嫩得好像能掐出水来,眸子里盛满了期盼,问题一个接一个,爱慕之心丝毫不加掩饰,坦坦荡荡得孟缇自愧不如。
  赵初年课上得不怎么样,对付女孩子却很有一套。从容得体,有进有退,并且没有半点不耐烦,大概是习惯了这样的情况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别人问“赵老师,可以随时找你问题吗”,他回答“关于这门课的问题都可以问”,问“赵老师,您经常看邮件吗”,他回答“肯定看,不过只回复有关于课程本身的”,打太极打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真是每句话不离课程,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得到了张三丰的真传。
  孟缇时不时抬头他们看一眼,在听到“赵老师,你有女朋友没有”这个问题时终于没忍住,扑哧一笑,人就趴在了桌面,笑得肩膀瑟瑟发抖。这剧烈的一笑,使得她没听清赵初年的回答,笑够了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最精彩的一幕显然已经过去了,只看到那几个女孩子撅着嘴唇,面露遗憾之色,然后沮丧地离开了教室。
  看来这位赵老师肯定是有女朋友了。小女生灰心丧气成那个样子,看上去也十分可怜。这些微的同情心在脑中刚一闪过,看到赵初年明显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又弹了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走了过来。
  孟缇眨眨眼,下意识回头朝教室后方看过去,看看自己身后有没有什么人跟赵初年认识,当然除了一排排空位置她什么也没发现;满心诧异扭头过来,赵初年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双手撑在临近走道的课桌上,用恰到好处的语气跟她招呼:“你是孟缇同学?”
  “啊,我是,”孟缇惊讶地睁大眼睛,“赵老师,您找我有事?”
  她大脑高速运转起来,想着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引起了这位年轻英俊的男老师的注意——莫非是上课时睡觉的行为引起他的不满?王熙如说他看了自己好几眼来着。不过他看起来十分通情达理,不会睚眦必报到这个地步吧。
  赵初年低着头,不动声色的往她手上的书页上一扫,脸上的微笑更深了些,“刚刚点名的时候忽然发现,你和另外一个数学学院的同学是选这门课的唯一两个大四学生,我有点好奇。恰好看到你下课了没有离开,所以跟你打个招呼。”
  这件事情简直是孟缇的心头恨,每每提到简直恨不得以泪洗面。念到大四才莫名奇妙地发现自己选修课的学分没有修满,这对从来品学兼优勤奋刻苦的她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她嗓子发干,纠结地笑了一声,“其实我选修课学分没修满,我同学是陪我一起来上课的。所以随便选了一门据说容易过的。”
  “原来如此。”赵初年微微颔首,很了然的模样,孟缇愣是觉得自己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失望和遗憾的味道。
  这种表情孟缇从小到大见得多,老师经常会有这样的感慨——好容易发现一个可造之材,结果不是适合自己需要的木料,难免觉得心有不甘。
  所以赵初年说:“难怪你一上课就在睡觉。”
  “对不起!我知道老师备课上课很辛苦,”原来他真的记得,孟缇窘迫得手足无措,刚想站起来,可桌椅间的空间实在太过狭小,才一起身,腿就撞到课桌,又跌坐了回去,她满脸都是难堪,“下次不会了!我那时候不知道已经上课了……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的,你坐好。”赵初年微微挪了下脚步,朝她再走近一点。
  远看赵初年时就觉得这个人很高,估摸不会低于一米八;走近了才觉得他绝对不止这个高度,孟缇几乎要仰着头看他。他低着头,白炽灯光从上浇下来,几乎是把他的脸劈成了半明半寐的两半,分明的五官竟然有了一种浓烈的色彩,宛如油画里的人物。陷在暗处的那双眼睛幽幽的亮着,动人心魄。
  想起老师站着自己坐着似乎有点不合常理,但如果邀请他坐下或者站起来就是一幅促膝长谈的模样,也有点不太好;她大脑里天人交战,几秒种过去了,赵初年看着她盯着自己眸光闪烁,像是在为什么发愁的模样,就说:“怎么了?”
  孟缇有点尴尬,想着自己居然一眨不眨的看着老师这么久,真是太不礼貌了,连忙说:“没,没什么。”声音都结巴了。
  赵初年笑意深了些,说:“虽然你是逼于无奈选的这门课,但是文学本身来说,我觉得是有学习的价值的。”
  “我没有说没价值,实际上,”孟缇情绪松懈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我虽然学数学,文科成绩并不坏,未必输给文学院的同学。”
  “是吗?”赵初年展颜一笑,仿佛发现某块稀世珍宝,高兴的情绪一点没藏,“孟缇,有纸笔吗?”
  孟缇手忙脚乱的把手里的钢笔递给赵初年,又从笔记本上取下一张活页纸顺着桌子递过去一点。
  现在这个年头,大学生用钢笔的还真不多,赵初年握着纤细的钢笔,沉甸甸的十分压手,笔上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他下意识的把笔握得紧了点,弯下腰,在纸上写上自己名字,邮箱,手机号码。
  赵初年把纸笔交还给她:“虽然是无关紧要的选修课,如果有学习上的问题,随时找我都可以。”
  想起他上课的水准,孟缇抿了抿嘴角不让笑意露出来:“啊,好的。”
  赵初年单手扣在桌面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彬彬有礼地问:“基于礼尚往来的道理,你的手机号呢?能不能告诉我?”
  大概这短短的几分钟已经吃惊了太多次了,甚至淡然得不需要想理由了。真不愧是学文的人,要个电话号码也如此斯文有礼。孟缇低着头无声地笑了笑,重复他刚刚的动作,也扯过纸写了手机号码给他。
  赵初年收好号码,直起身来,微笑:“那我们下堂课见。”
  第一章 孟缇(下)
  赵初年离开后若干分钟,孟缇还在云里雾里没缓过劲,一会想想赵初年离开的背影,一会低头下意识去看纸上那排蓝黑墨水的字迹。字如其人未必对每个人都适用,但用在赵初年身上还真妥帖极了。字迹潇洒好看不说,那串手机号码显然是经过挑选的,十分好记。不是不纳闷,赵初年的行为,到底算什么意思呢?举动实在做得太露痕迹。被人搭讪她并不陌生,但被英俊到这个程度的男人兼老师搭讪主动还是第一次。
  忽然很庆幸幸好教室没什么人,如果王熙如同学在场,恐怕早就兴奋得大呼小叫了。
  作为大四开学初的第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插曲,孟缇被这件事情搞得有点心绪不宁,干脆提早结束了自习回家去。她基本不住学生寝室,并不是不喜欢,实际上她很喜欢集体生活,不过实在被宿舍的曲畅同学逼得没办法。曲畅是有任何光亮和声音都睡不着的人,对孟缇睡觉之前必看半小时书的行为深恶痛绝,并且还用很愤怒的语气说:“你的习惯也是习惯,我的习惯就不是习惯?你爸妈都是学校的教授,家就也在西门外,为什么不回去住,要跟我们这些外地人挤宿舍制造麻烦呢!”
  孟缇只能灰溜溜地在开学一个月后回了家。在一个地方长大,在一个地方念书的最大后果就是你对这个学校的一草一木甚至比对自己手心上的纹路还要熟悉。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闭着眼睛从教学楼骑回教职工宿舍区。
  宿舍区楼房都是一个样子,整齐划一,很具有迷宫的效果。连聪明如王熙如第一次来时都险些迷路。
  房屋并不高,不超过六层,掩映在一片片树林之中。道路上异常安静,跟学校这个时间的热闹完全是两个概念,偶尔有骑车自行车醒过。
  孟缇漫不经心也飞快骑着车,也不管风吹得头发乱飘,她伸手把吹散的头发压倒耳后去,单手握着车把一拐弯,发现林荫道旁停车场上某辆辆熟悉的车刚刚熄火,因为曾经坐过若干次的缘故,一眼就认出来是楼下郑家的车,随后她看到郑柏常从车子里走出来。
  郑柏常是本校文学院院长,五十岁出头,但并不显老,戴着眼镜,因为书读得太多的原因身上有骨老牌知识分子的儒雅,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涵养也绝对是一流水准。从有记忆开始,他们两家就楼上楼下的住着,郑家三楼,孟家四楼,平常互通声息,关系极其好。孟缇父母不在国内这段时间,也托了他们照顾。
  记忆中的郑柏常从来都是准时上下班,今天晚上这么晚才开车归来,孟缇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看了车子一眼,竟然看到副座上走下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三四年不见了。
  她整个人因为震惊和意料不到都凝固住了,下意识握紧了车把上的刹车,呆呆停在了路中间。
  她知道这段时间他会回来,却没想到,居然是今天。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就狭路相逢。
  柔和的路灯光芒照亮了道路,也把那个人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幽黑的背影在灯光下缓缓地移动,先打开背后车厢,再取出两个行李箱和一个旅行包,目光猛然巡弋过来。
  “阿缇?”悦耳并带着冰晶一样质感的男声传过来。
  孟缇浑身一个机灵,浑身顿时解冻,试图让自己露一个美好的笑容。她深吸几口气,推着自行车走过去,手心沁出了汗水,几乎连把都握不住,她听到自己心口“扑通扑通”的响声,好像要震碎耳膜。
  明明觉得自己几乎坚持不下去,还假装镇定自若地招呼:“郑大哥,你回来啦。”
  郑宪文扶着行李箱把手,对她温柔微笑,说:“是啊,我回来了。”
  孟缇也跟着一个笑,不想也不敢多看他的脸,一边把车推到楼下的车棚子里,背过身去锁车,一边转头看向驾驶位上下来的郑柏常,用平日的态度跟他招呼闲聊。
  “郑伯伯,刚刚还想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呢。原来是去机场接郑大哥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宪文提前回来了,事先都不说一下。”
  孟缇跟着父子俩一起走进楼道,还帮着郑宪文拎起了那个旅行包,看起来装得鼓鼓的,但怪异的很轻。这一片房子都不高,最高不过六层,因此没有电梯。三个人的脚步声音不会太低,加上说话声,声控灯应声而响,橙色的灯光在扶手和楼道上静悄悄的游浮。
  离家三年多的儿子终于回国,郑柏常十分高兴,跟孟缇说:“今天太晚了,明天给郑宪文接风洗尘,你柳阿姨亲自下厨,小缇你下了课就早点回来吃饭。”
  从小到大,在郑家吃饭的次数根本数都数不清楚,而且孟缇也十分怀念柳阿姨那一手堪比饭店大厨的手艺。但因为郑宪文也在,孟缇平生第一次对去郑家吃饭产生了畏惧心里,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然后又为了使自己的话显得可信,编了个理由:“郑伯伯,我恐怕来不了,我明天晚上有选修课——”
  “逃掉逃掉,一节课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老师真要扣你学分让他来找我。”郑柏常挥了挥手,那个态度实在让人很难相信他就是传说中犹如罗刹般严厉的郑院长。
  基本上是一锤定音的口气,孟缇默了默,说了句“好”。
  郑宪文瞥一眼她,小姑娘眼神僵硬地直视前方,手里的旅行包一会换到左手一会换到右手,手指死死并在一起,抓着袋子不松手,用力太大,几根手指都有些苍白。
  她一紧张就这个坐卧不安的样子,几年过去,这些小细节还是一点没变。郑宪文拍拍她的肩膀,伸手过去拿过她手里的包,指了指自家的房门:“已经到了。阿缇,要不要进来坐坐?”
  “暂时不了。”孟缇说得很真诚,虽然郑家从来没把她当外人,但现在人家一家人摆明了要团团圆圆的庆祝一番,自己在那里戳着总不是那么回事,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也好,我现在也是一身糟,”郑宪文看到她后知后觉的哆嗦了一下肩膀,像是在逃避自己手掌的温度,微微一怔,才说,“明天记得早点过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嗯,好的。”
  孟缇闷闷跟郑家父子道别,再上了一层楼回家,拿出钥匙开门。家里自然是没有人的,她洗了个澡回到卧室,拿着课本《数论》看了会,扯过练习册做了几道题,又背了会英语单词。才把因郑宪文回国而略微有些起伏的心情平稳下来。趴在床上,打开床头灯,继续看昨天晚上未看完的小说。
  小说叫《逆旅》,据说也是她痴迷的作家范夜的作品之一,也是她昨天才在网上买到的书。
  范夜是最近十多年来国内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三年前因病去世。他平生有着大概十余部长篇小说,数十篇中短篇小说,总字数数百万。能写出这样庞大的数量的作品,作者算得上惊人的勤奋,但对孟缇来说依然不够看,远远不够看。他的每一本作品她都看过并且不止一次,能买到的全都买了,不能买到的也从图书馆里借出来复印了装订成册。她记得住他每一部小说的名字和情节,甚至主角都如数家珍,至于精彩的文章段落甚至背得滚瓜乱熟。
  在信息时代,了解一个人并不困难,孟缇痴迷范夜作品的同时,自然也不会放过对她本人的了解。她自以为对范夜算是了解到骨头了,可最近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翻到一篇三年前的只出版过五期的某个文学杂志,上面的某篇文章居然说他还有一个写文的笔名,叫枯槐,并且在这个枯槐的皮囊下的几部作品,才是他这辈子最真诚的作品。
  得知这个消息后,孟缇就开始满世界搜罗一个叫枯槐的小说家,可惜实在线索太少,绕是现在网络四通八达,图书馆资料齐备,也难以找到相关线索。
  最后才在某个专卖旧书的网站上找到了这本《逆旅》,她跟买家商量了很长时间,花了比定价高出十倍的价格买了回来。现在她把这本宝贝书捧在怀里,深感自己的明智——只看了一眼,就被迷住了。
  第二章 家宴(上)
  大四的课程其实不算太紧,但所有人更显得忙碌。绝大多数人都怀着考研的念头,考得上就念,考不上就工作的想法,忙忙碌碌的准备着。
  大学三年,孟缇一路顺风顺水,成绩在系里都是前三,保研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因为父母也是学校教授的关系,她没有别人那么大的压力,唯一的问题是研究生跟哪个老师,完全不用为以后忧心。
  因为想着晚上那顿不能不去吃的饭,孟缇这一天延续了昨天的状态,老是莫名的走神,魂不守舍,上课的笔记都记得乱七八糟。
  吃午饭时王熙如笑话她:“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失恋了一样。”
  大概比失恋还惨。孟缇用无意识的拔了拔筷子,讷讷说:“其实是……郑大哥回来了。”
  某次跟王熙如大被同眠促膝谈心时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王熙如一听就有数了,“呵”了一声,饶有趣味地说:“啊,是你那个初恋?”
  “不是初恋,八字还没一撇呢,”孟缇低着头发呆,“只是我偷偷的暗恋而已。”
  当年的事情永远是心底的一根刺。有记忆时就跟在大她五六岁的郑宪文后面满院子跑玩,郑宪文又聪明又会玩,院子里的小孩都很喜欢,但他对她永远是最好的。小孩子玩耍打架,郑宪文永远护着她——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别人欺负了她更是不会放过;连亲大哥孟征都会冒出一句深刻的感慨:“宪文倒更像你的哥哥。”
  现在回想起来,孟缇根本无法回忆自己什么喜欢上邻家的大哥哥,女孩子的意识觉醒之后,眼睛里就只看得到他一个人,任何其他男生都入不了眼。不过年轻差距到底横在那里,她上初中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大学;她进高中时,他大学都毕业了。三年一个代沟,他们之间的有差不多两个代沟,完全不在可以交流的层面上。咬着牙默默暗恋了好几年,看着他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终于在十八岁生日时鼓足勇气表白。
  她记得自己那时候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扎着十分淑女的公主头,脸红得跟那个季节的樱桃一样,怯生生地站在他家书房里,等着他的下文;而郑宪文那时只是放下手里的绘图铅笔,皱起眉头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说的不是中文,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那个眼神就像一盆冰雪腹地的冰水浇下来。孟缇脸皮再厚也知道这次彻底的表错了情,郑宪文对她好的原因可能很多,唯独不是她想的那回事。
  果然,在她双腿发软,几乎想要夺门而出时,他走过来抱住了她,摸摸她的头发,温柔的开口:“阿缇,对不起,我让你误会了。可我只当你跟若声一样,都是我妹妹”。
  事情虽然过了三年,孟缇想起当日的情况,那句话响在耳边,敲在心上,激得她气血逆流,眼前一片五颜六色的星星乱飞。
  “这么多年你都没忘记他我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王熙如看到她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就叹气,“你啊,这么多年都忘不了我也真是佩服你。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吧。”
  孟缇浑身哆嗦了一下,“一棵树上吊死”这个灰暗的未来,决定不谈自己的困惑,立即调转了话题跟王熙如谈起出国的问题。
  王熙如这个朋友是大学三年来孟缇最大的收获。她是北方人,性格仗义,说一不二;个子却像着南方人,娇小玲珑,身段匀称,面庞清秀。永远的年级第一名,专业课成绩强大到无敌,数论可以考满分,论文写到很多老师都赞赏,想不佩服都不行。她从三年级就帮老师做课题,那真是数学系永远的王者。她也完全不是死读书的类型,寒暑假都在打工挣钱,从家教到饭店服务生到图书管理员,没有她不会的事情。
  女孩子太强悍了往往乏人问津,她显然就是一个绝佳的佐证。从进校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好在她也并不在意,一心扑在学业上,希望出国深造。学基础学科的人,要想站在同行业的巅峰,最好的路子是出国深造。
  系里有交换生的名额,但学校并不是她心仪的那几所,因此自己也在联系,暑假时两个人准备好了资料,也试探性地把自己的申请寄到美国的几所大学,不过目前还没有回音。
  王熙如吃了口西红柿,猛然想起昨晚收到的邮件,说:“我没办法陪你一起上选修课了,我找了个兼职工作。”
  孟缇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脸,“什么?”
  “一个高三辅导学校的数学老师,每周上四节课,每次三百。”
  这个辅导班颇有名气,孟缇念高三时曾经听过,也有同学在那里上学,安全性还是有保障的;更重要的是一个月下来收入也很客观,至少比单人家教划算多了。
  “在哪里上课?你哪有那么多时间?”
  “平时两次,周末两次,平时的课程跟选修课的时间有冲突。”
  王熙如说了地名,是在本市另一个小区,跟学校距离有些远,没有地铁,太远没办法骑车,公车来往一次至少需要两个小时。
  “还有你正在写的那篇论文怎么办?”
  那篇数学分析论文其实是两个人一起写的。王熙如从大三就跟着院里的宋汉章教授一起做课题,履历表上本来已经十分好看;但锦上添花总是好事,而她也的确有那个能力,所以有时候也会在宋教授的指点下单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研究,她也就会拉上孟缇跟她一起干活。
  “那就只有麻烦你多费点力气了,”王熙如笑眯眯地,“好在也快完了,这个暑假咱们也没有玩啊是不是。”
  “上课的地方挺远,我家的钥匙你有,如果晚上回来太晚就直接过来,”孟缇说,“选修课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到时候去考试就行了,你本来就是陪我去上课的,我帮你跟老师说一声。其他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王熙如微笑了,握了握她搭在桌子上的手。两个人的关系到这个地步,也不用再客套了。
  去国外念大学,就算能拿到外国大学的奖学金,但自己那笔钱也是不小的花费。王熙如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工人,家境并不太好,因此这部分钱全需要她自己挣。
  有王熙如这个得可以去评选全国十佳大学生的优良榜样,孟缇顿时觉得纠缠自己一早上的那点破事根本不算什么——说到底,只有衣食无忧生活优越的人才会为了所谓的感情伤春感秋,她深深唾弃自己长这么大了还一点出息都没有,很快振作起来。下午上完课后她匆匆回了家,在衣柜里翻来覆去看了好久,终于找到合适的衣服,然后下了楼。
  是郑宪文给她开的门。他跟昨天晚上的打扮不一样,穿着套过去的白衣服灰裤子,站在那里还是一样的耀眼,简直不能直视。昨天晚上太暗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此时一瞥,才惊觉三年多的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他样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气质比以前更是好多。孟缇掩饰般地笑了笑算是招呼,然后低头换鞋,微微抬起目光,就可以看到他手腕上的衬衣纽扣散着,露出结实的手腕。
  郑宪文拉她进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记得我走的那时候,你还才刚到我下巴吧。现在比以前长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真是大姑娘了。昨天晚上我一时都不敢认你。”
  “那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三年呢,”孟缇笑眯眯,眼角余光瞥了眼屋子,又侧耳听了会动静,发现客厅里除了她和郑宪文,再没别人,好奇地问,“郑伯伯,柳阿姨呢?没在家?”
  “我爸一会就回来,似乎还带了客人。我妈在厨房做饭呢。你是不是还要问你小声姐?她刚打过电话,在路上。至于其它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婶,他们都有事,今天不过来。周末时我们一大家人去饭店吃。”
  孟缇抿嘴一笑,郑宪文一口气把她的话都说完了,一时间都再无可说。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都笑出来。若干年相交的默契再次回来,好像他真的只是她的哥哥。
  郑宪文翻箱倒柜的找东西,问她:“喝什么饮料?”
  “不要忙了,”看他居然在翻客厅的橱柜,孟缇哭笑不得,“那柜子里放的都是酒,郑大哥,你别忙了,我真要喝东西会自己弄的。”
  “也是,我还跟你客气什么,”郑宪文大笑出声,“我都三四年没回来了,你恐怕比我了解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吧。”
  这倒是没错,孟缇从小就喜欢来郑家玩,跟自己家同样格局同样大小的屋子,因为装修风格完全不一样,给人的感觉也是两样。郑家整体格调素雅,每个房间都可以看到书,每个房间都挂着素雅地字画;靠近阳台的客厅角落还有架立式钢琴,小时候郑宪文经常坐钢琴后面安静的弹奏。
  傍晚的阳光暖意十足,照耀得客厅宛如被金沙覆盖;郑宪文坐在沙发上,一双长腿交叠在一起,也在打量当年的小女孩,发现她真是长开了,十八岁时整个人尚有一点稚气和婴儿肥,脸蛋跟苹果一样;现在完全长大成人,亭亭独立,整个人美好得像是荷塘里探出头的新荷,介于未开开放之间;在人群中一站,效果堪比半开的嫩荷与满堂翠叶。
  孟缇熟门熟路的从客厅一侧的壁柜上取出一套紫砂茶具,又取出一罐子茶叶,小心挑了一小撮出来,扭头说:“郑伯伯喜欢喝毛尖。郑大哥你喜欢什么?”
  “我都无所谓。”
  “无所谓吗,”孟缇看了看热水器,“看来只能用开水泡了。”
  敲门声很快的又想起来,孟缇离门口最近,放下刚刚注满热水的茶壶,说了句“听这个敲门声,肯定是郑伯伯回来了”,于是过去开门,在那跟郑柏常熟练的招呼后,大大吃了一惊——郑柏常身后的那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不是赵初年又是谁。
  第二章 家宴(下)
  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遇到了昨天晚上才认识的老师,她迅速地侧身让人进屋,眼神在赵初年身上来回滚了两圈,语气匪夷所思:“赵老师?”
  赵初年认识郑柏常完全不奇怪,一个是文学院的副院长,一个是文学院的老师。但今天这顿饭摆明了是家庭聚宴,而他说到底还是个外人。来这里是做什么?
  赵初年也相当吃惊:“孟缇?你怎么在这里?”
  郑柏常看了两人一眼,问:“你们认识?”
  赵初年笑着解释:“是啊,郑院长。孟缇上了我的选修课,所以认识了。”
  郑柏常点点头,待他换好鞋后进屋后,招手让郑宪文过来,为几个年轻人互相介绍:“这位是文学院新来的老师赵初年,这是我儿子郑宪文,孟缇是楼上孟教授,张教授的女儿,我们看着长大的,基本上是我半个女儿。”
  赵初年对孟缇微微一笑,随后伸出手跟郑宪文握手:“郑先生你好。”
  两个男人的手在空中一握,郑宪文露出礼貌的微笑,“赵老师真是青年才俊。”
  “郑先生过奖了,您才是。”
  两个人一来一往地客套着,恰好柳长华兴奋地推门从厨房过来,带来了一身的食物香气。她目光在客厅一扫,看到赵初年时很快笑了,热情的招呼:“哦,小赵你来了?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坐坐。要喝什么?吃点什么?”
  说完这话她好像才想起自己系着围裙,自己手上还拿着锅铲,吩咐郑柏常:“老郑,去给人倒喝的。”
  虽说柳长华待人热情,但这么热情还是让孟缇觉得有一点不适应,显然郑宪文也是这样觉得,提醒她:“妈,您先回厨房吧,好像锅要开了。”
  柳长华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走出两步又回头:“小缇,来厨房帮我看看锅。”
  孟缇本来就不想在客厅呆着陪这几个人聊天,高兴地应了一声就循着美妙的食物香气钻进了厨房。
  郑宪文看着她蹦蹦跳跳钻进厨房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深了:“还跟那时候一样吗,闻到吃的就这么高兴。”
  赵初年笑了两声,接话:“是吗?”
  “她是很喜形于色——”郑宪文随口答话,笑着侧过脸去,却在那一瞬间看见了赵初年的表情,声音戛然而止。
  他实际上并不是那种心细如发的人,可偏偏注意到了他那微妙的神态变化:赵初年的眸光还停在孟缇消失的方向,虽然那里现在只剩下半虚掩的门;可脸上那客套的笑容顿时裂开了一道口子,嘴角就迅速闪过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笑意,温柔得让人觉得吃惊。
  今天下午自己的母亲就把这个赵初年的情况介绍了一遍,他知道赵初年跟他一样年纪相差不大,刚到本校担任讲师。做母亲的人说话总喜欢夸大其词,言辞中把赵初年夸得真是天上有地上无;没想到赵初年看上去还真是当得起母亲的评价。没想到已经认识了孟缇,并且看上去甚为熟悉。
  客厅里电话响了,郑柏常去接电话,郑宪文笑着请在赵初年沙发上坐下,拿起刚刚孟缇泡下自己却一口都没喝的那壶茶,“赵老师,随便坐。”
  赵初年用头一次拜访别人家的态度,彬彬有礼环顾一圈客厅,指着墙上的字画,路出惊讶之色:“这是傅先生的字画,别处真是难得一见。不愧是书香门第,衣冠世家。”
  不愧为文学系博士,眼力绝佳,郑宪文的视线也在字画上停留片刻,又微微一笑:“这傅先生赠给我祖父的。诗书继世,孝友传家,是我家祖训。不过我学了理科,有违祖训啊……”
  “学问本身是不分文理的,”赵初年摇头一笑,“鲁迅、郭沫若转而从文;钱伟长,苏步青弃文从理,都是一时之典。”
  这话恭维得恰好到处,郑宪文也忍不住想这个赵初年还真是让人惊讶的善于言辞。
  这边的郑柏常挂上电话,回头听到两个人聊得十分好,主客关系分外融洽,顿时欣慰:“年轻人是应该多交流。”
  赵初年刚想开口说话,门却开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风风火火闯进屋子,劈里啪啦把手里的包往最近的沙发上一扔,她容貌漂亮,身材姣好、着装入时,一双凤眼飞过来,在赵初年身上停了片刻,又看向自己的父亲和哥哥。
  郑宪文对妹妹一笑,不动声色的喝茶,郑柏常则颔首,很满意女儿归家的速度,做了今天第二次介绍:“小赵,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郑若声。若声,这是赵初年赵老师。”
  孟缇一进厨房就深深地陶醉了。
  厨房相当混乱,桌子上什么食物的材料都有,鲜肉,牛肉,香菜,白菜等等;两个灶上放着陶瓷汤锅和高压锅。柳长华揭开汤锅,往锅里丢了把香菜,土豆炖牛肉的香气就从炖锅里飘出来,溢满整个厨房。那个香气真是人间难寻。孟缇深吸了口气,笑问:“柳阿姨,到底要做多少菜呢?”
  “难得宪文回来了,自然要多弄点。这几年他在国外,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当母亲的总是会觉得孩子流落在外吃不饱穿不暖,孟缇很有点感慨想起自家母亲,小时候参加个夏令营回来,稍微被晒黑了一点,当娘的都心疼的不行。其实郑宪文完全没瘦,气色极佳,手臂结实有力,健康得可以马上去参加奥运会。
  柳长华把土豆炖牛肉从灶上拿来,又放上另外一锅药膳。作为远近闻名的内科大夫,柳长华的药膳在教职工家属间都是出名的,不单单滋补,味道更是人间极品,据说还曾经发生过病人“千金求一方”的佳话。虽然起初她对来吃这顿饭很犹豫,现在这点犹豫真是被那醇美诱人的香气熏得一干二净。孟缇掀开锅盖,那炖的恰好好处的芋头和乌鸡看得她热泪盈眶,沾沾自喜的想到今天晚上能喝到那美味的汤,真是来对了。父母离开这一个月,她天天吃食堂,学校食堂的饮食水平简直不要说了,好容易找到一个改善生活的机会,真是让人不能不激动。
  柳长华一点点切着党参,又指挥孟缇去洗菜叶,问她:“小孟,你看到那个赵老师吧?觉得他怎么样?”
  孟缇随口回答:“我上过他一节课,感觉人蛮好的。”
  “是啊,真是个好孩子。开学前一个星期,我去学校找老郑就看到他了。他在院办公室办跟老师商量这学期的课程,早上第一节大课的课别的老师都不愿意上,全扔给他,他笑容都没变一下就全接下来,斯文有礼貌。这些都不说了,这孩子也长得真是俊,真是精神。我看着都喜欢,你觉得跟宪文比怎么样?”
  孟缇抿嘴一笑,心说这个又没什么指标怎么比较呢,含糊地说:“半斤八两吧。”
  “对啊,所以我准备把她介绍给你小声姐,”柳长华满意地笑了,“你小声姐那个脾气啊,要有一个人包容才好,而且模样还好,她总不会再挑三挑四了。蛮配的,是不是?”
  小声姐是说的他们的女儿郑若声,是小了郑宪文的两岁的妹妹,也是一个院子从小玩到大的。这两兄妹虽然同母所生,但看上去并不太像。郑若声在银行工作,外表能力都很不错,所以眼界太高,一直没有男朋友。柳长华为了她的事情真是操碎了心,但凡看到个平头正脸的高学历男人就想介绍给女儿。
  孟缇在心里琢磨了一会,昨天晚上那几个大一女孩子灰心丧气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决定婉转地提醒她,“我觉得赵老师应该有女朋友了吧?”
  “没有,我前段时间就让老郑试探过了,他说没女朋友。” 不愧是柳阿姨,做好万全的准备工作再下手。
  这答案让孟缇微微有点诧异,但还是从善如流,“那应该就没问题了。”
  柳长华长叹一声,随后满怀希望掀开锅盖,闻了一下:“总之,希望这次能成。小声也别再挑三拣四的了。”
  郑宪文一进厨房就听到这句,脸上神色似有点不以为然:“妈,你太着急了,小声又不恨嫁,别老把她往外推。赵初年这个人不简单,您不应该这样就叫爸把人带到家里来,这事还要再看看。”
  “我还不够了解?”柳长华说,“你爸都拿他的档案回来看过的,学问好,进退有度,还要怎么样呢。”
  郑宪文略一沉思,“不好说。”
  柳长华眼睛亮了亮,“小声见到人了吧?说什么了没?第一印象怎么样?”
  孟缇也竖起耳朵凑过来听,郑宪文的目光全被她亮着眼睛等八卦的模样引过去了,好气又好笑,觉得实在难以表述,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拉过来,“妈,你问阿缇好了,问她对这个赵老师第一印象怎么样。”
  “很好啊,”孟缇啧啧了两声,回想昨天那堂选修课的空前盛况,“上课的时候,女生们就差尖叫了。”
  “所以啊,那个人对女人太有杀伤力了,”郑宪文说,“自然若声对她的第一印象也不会太差,所以我才有些担心。”
  “你担心过头了,”柳长华一锤定音,“每个人都有缺点,也有优点。你妈我看人这么多年,没错的。”
  那顿饭完全谈得上宾主尽欢。起初的主要话题是郑宪文。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在国外时跟老师同学合作的项目在国际上就得到了大奖,听说他要回国,国内的多家知名的建筑设计研究院都主动跟他联系。他回来之前定选了待遇最好的一家,恰好总部就在本市,下周开始上班。
  然后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都转移到这顿饭本身,其他人都是尝过柳长华的手艺,倒不觉得如何惊艳;相比起来赵初年的对饭菜赞不绝口,他又是学文的,进退有度,还偶尔引用典故,称赞得柳长华眉开眼笑,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越看越可爱。
  “多吃点,”柳长华给他夹菜,“以后经常过来家里玩。”
  赵初年笑着,微微颔首:“郑院长柳医生不介意就行。”
  “怎么会介意,”柳长华笑了,看向郑若声,“小声你说是不是?”
  这话大有探口风的意思。如果说之前赵初年就隐约猜到这顿饭有相亲的意思,现在就更确定了这个意图,面色一紧。
  郑若声对相亲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回了句:“他什么时候来玩都无所谓啊,反正我也不住家里。”
  柳长华瞪女儿一眼,再看赵初年,明知故问:“你家里是哪里人?家里的情况呢?”
  完全是丈母娘问女婿的架势。孟缇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塞东西,同时侧耳倾听着赵初年的回答。她才知道赵初年二十七岁,跟是郑宪文是同龄。他是本市人,在北方上的大学,本科学软件工程,还拿了个微电子的双学位,并且这两门课还学得非常之好;硕士忽然转行念现代文学,到了博士念学文学理论。因为在北方呆的太久有些厌倦,怀念南方家乡青山绿水,干脆回来在大学找了份工作。他父母很早过世,上面还有个爷爷和大伯。
  柳长华听得点头,就问:“你爷爷和大伯时候做什么的?”
  “做生意,是商人。”
  “噢,不错。”
  孟缇心说难怪他上课水平不高,原来根本是半路出家学的文科。她把嘴里的香甜芋头咽下去,又喝了口汤,赞叹:“真是理科生转文科生的优秀例子啊。”
  赵初年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得满脸红润,像是刚刚洗过的苹果一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你有兴趣,现在考研考文科还来得及的。”
  郑若声笑了一声,“爸,给孟缇开个后门吧。”
  郑柏常不以为然,“胡闹。”
  “不了,我不像赵老师你一样能干,金融学双学位学得我都要死掉了,”孟缇摇摇头,“作为爱好还行,真要去学那个东西我可吃不消。”
  赵初年表示赞同:“也是。”
  郑宪文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他,这个年轻老师看着孟缇,眸子里满是神采;他心下有不愉快的情绪闪过,夹起过一只炖的松软的鸡翅膀放到她碗里,还细心的给浇上了酱料。
  这顿饭吃到现在,意思实在太明显不过,郑若声就算对赵初年这个人十分满意,但还是郁闷这样不经她同意悄悄安排的相亲。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从不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转的人,眼珠子一转,盯上了郑宪文和孟缇,笑眯眯:“说起来,你念书的时候在女生中不是挺受欢迎的吗,追你的女生没一个团也有一个连,怎么在国外这几年,也没给我找个嫂子回来?也不学学人家孟征大哥呢。”
  第三章 逆旅(上)
  郑宪文从小跟这个妹妹斗法,太清楚对方的伎俩,夹了块鱼肉挑出几根大刺后放到孟缇碗里,才慢条斯理回答:“我不能给你找个外国嫂子啊,黑眼睛黑头发很好。我对外国人的基因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制造混血儿后代。”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什么表情,孟缇倒是先被刚刚那块鱼肉卡住了,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郑宪文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后背,神色自若拿起自己的汤碗递到她手里,说:“看你,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郑若声“扑哧”一声笑,“阿缇你怎么还被他吓成这个样子,他的真面目你三年前就该见过了吧。我真该说你这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哥哥,你太宠着她了,连鱼肉都要剔了刺,哎,我都要嫉妒了。”
  孟缇咳得眼睛都要红了,好容易抬起头来,瞪着郑若声。她跟郑若声虽然从小也是到大,其实关系并不太好。小女生多少都有点恋兄情节和以自我中心,恨不得全世界都围着她转,郑若声的情况算得上非常严重,自然对孟缇这样夺走一部分兄长的邻家小妹妹有偏见。孟缇长大一点之后,也很理解这件事,尽量避开跟她正面接触。
  郑柏常摇头,严肃了表情:“什么真面目,说话这么难听。不要说那些有的没有的,宪文是你哥哥。”
  “是啊,您也知道他是我哥哥,”郑若声撇嘴,“他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只知道催我,这算什么回事啊,显然重男轻女,厚此薄彼。”
  柳长华放下筷子:“你哥哥是男孩子,自然应该有事业了再成家,不能让人家女孩子跟着他受苦。你不要跟我说男女平等,我不信那套,男女在婚姻家庭上本来就没办法平等。再说前几年你哥哥在国外我们也管不到,你以为我跟你爸像电话线似的,可以伸长一只手到太平洋那边去,指挥他干这个不干那个?”
  郑若声没说话,偷偷瞄了眼赵初年。他低着头,对这场家庭纷争毫无干涉的意图,修养好的不了。
  那顿饭吃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几个人闲聊数句,郑家父母都有“饭后百步走”的习惯,下楼散步去了。孟缇帮柳长华洗了碗后,趴在客厅的阳台上看下去,路灯是早就亮的,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帽子一样的绿色树冠。
  客厅里的几个高学历的年轻人正在愉快的说话,笑声时不时的传过来,起初还聊着在学校的工作怎么样,很快话题都转到时政经济。
  孟缇叹气果真是想着差距太大,真是没什么共同话题,直到郑宪文忽然扬高了声音:“阿缇,过来。”
  于是她满吞吞蹭回屋子里去,郑宪文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拿过茶几上一个方方正正的长盒子递给她,笑语:“送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孟缇这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那句“有礼物送给你”的话,顿时喜形于色,一边拆一边问:“啊,礼物吗,谢谢谢谢。是什么?”
  郑若声说:“我打赌是书,我哥除了书就没送给你其他的。”
  郑宪文慢条斯理说了句“那你可猜错了”,然后不再说话,看着孟缇含笑不语。
  结果拆开才知道,竟然是套精致的化妆品还有小瓶香水。跟想象里的图书差的太远,孟缇还没反应过来,郑若声倒先叫起来:“啊,跟我的完全一样。哥你开窍啦!”
  郑宪文笑着应了声:“不能厚此薄彼是不是。我也是买东西前才想到孟缇也是大姑娘了,大姑娘都是爱美的吧。”
  孟缇脸微微一红:“郑大哥,谢谢,谢谢你的礼物。”说归说,不过却抱得更紧了。
  她高兴起来整个人脸庞莹莹生光,兴奋劲头跟当年那个小女孩收到她礼物一模一样。郑宪文:“你高兴就好。”
  郑若声瞧她一眼,到底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皮肤光滑如玉,忍不住打趣,“不用化妆品,真是传说中的天生丽质,看你小时候的样子,真想不出你会长成今天这个模样。”
  赵初年刚刚一直在面沉如水的喝茶,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现在似乎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也看了过来,眸子里有层雾气,扫过之处似乎都有了淡淡的银辉。视线在她身上一停,仿佛是在估量和测算她小时候的模样。
  虽然孟缇从来不用化妆品,终日素面朝天,但也不妨碍现在的心情愉快得可以飘起来了,她完全不在乎郑若声说了什么,迎着赵初年探究的目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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