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的,不是,不是……”
他一边重复着同样的话,一边拔剑滥杀着在前面奔跑的人,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大片血花染红了雪白的地面。
我恶心地别开头,捂着奉紫的眼睛,走回了嘉莲殿。
温孤东泰孑然独立于空旷的大殿,眼里写满了疲惫和沧桑。
我朝他走了两步。
“温孤长老,莲没有喝鹤顶红,对不对。”
“奉紫还没出生前,他就已经听说有人会杀到重火宫,当时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将所有
人都遣散,并且把两个孩子的性命托付给了水镜和海棠。”
鼻子开始发酸。
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是眼眶依然在发烫。
“他还像奉紫这么大点的时候我就看着他,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我一直
以为你可以改变一切,终究是大错特错。”
温孤东泰的眼中亦是一片潮湿。
“宫主的致命弱点在颈间的莲花图腾上。只要你对着那里狠狠击一拳,必定丢掉性命。”他擦
了擦自己的眼角,“他用一把半尺长的钢针扎入了颈项。”
40
西风兴,秋夜长,月冷霜华凝。
两壶辛辣的烧刀子。
两只空坛子。
我和温孤长老坐在嘉莲殿的台阶上,聊了一个晚上。突然发现重火宫的长老都爱和人说故事,
而且都是很多年前的破事。听了一宿,没听出点味,只觉得心里发酸。
得从二十多年开始说起。
重火宫老老宫主重某某死了,儿子重甄上台当老大。
重甄接管重火宫后,很快就得了个称号,红玉宫主。
红玉,象征尊严,热情,豪迈,爱情。
重甄一个人拥有前三种特征,这名字自然是当之无愧。
只要听过重火宫的人,就一定知道重甄。只要听过重甄名字的人,就一定知道这人是个地地道
道的武痴。
重甄的一生都在盲目追求至高无上武学秘籍。
为武生,为武死。
重甄的相貌和武功已不用多说,他对人热情大方的态度才是人们赞不绝口的地方。可惜如此一
个优秀的男子,已近而立之年都看不上任何女人。
薛红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
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一个风情万种又拥有绝世容貌的女人。
不似别的女子那样故作娇羞,绝对服从,薛红行事洒脱自如,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或者说,是
有些自以为是。
江湖上的人都说,薛红是美女,更是荡妇。
与无数男人有染,却从不交出真心。
可是重甄就这么摔进去了。
没有心思习武看书,整天就只想看着她。
凭着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把薛红弄进了重火宫,不顾别人的反对,硬把她提成了重火宫的护
法之一。
薛红说,重甄宫主,你待我不薄,我愿意生孩子,可我还是会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没过多久,重火宫的少宫主出世了,却没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薛红消失了。
重甄借酒消愁,痛饮了几天几夜。
从此不准任何人提及薛红二字,违者杀无赦。
重甄对武学消失的热情一夜间又重新回来了,自此发誓一定要练成重火宫的传世秘籍——《莲
神九式》。
他看到秘籍的内容后,又看了看还是婴孩的重莲。
几乎与薛红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
他放弃了。
决定让儿子来练这门武功。
红玉宫主重甄是一个性情中人,做事风风火火,来去匆匆。可他的儿子从小就是一副温柔的样
子,既不像爹,也不像娘。
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重莲越是喜怒不形于色。
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亏都能忍。
最后,已经到达了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没有表情的程度。
所以,直到重甄死,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一个儿子面无表情地杀掉了自己的父
亲。
后来重莲才知道了始作俑者的名字叫薛红。
薛红害他的父亲性情大变。
薛红害他经历了这么多原本不该发生在孩子身上的磨难。
薛红害他成为了一个不男不女,雌雄同体的怪物!
杀了薛红?
不,太便宜她了。
于是他开始计划,要让薛红生不如死。
薛红离开重火宫以后,便自立门派,住在了采莲峰。
据说薛红和副帮主林立堂有一腿。
跟踪林立堂的某一日,发现他去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村外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虽无繁华建
筑,却美得让人心生神往。
那个村的名字叫做乱葬村。
林立堂似乎是去那里找人,却败兴而归。
林立堂走了,重莲却留下了。
因为他看到了他从没见过的画面。
水湄处,一叶小小的扁舟。
舟旁蹲着一个白衣少年,眉心缀了粒绛红色的美人痣。
少年正费力地在水中洗衣服,不时会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液。
舟上一支小草,在半空中左右摇晃。
重莲正纳闷是怎么一回事,小草就飞了出来。一只小手伸出,接住了小草。
随着舟上坐起一个少年。
少年只穿了裤子,上身赤裸。
他跳下船,悄悄跑到了白衣少年的后面。
白衣少年浑然不觉有人在其身后。
他把小草插在了白衣少年的脑袋上,然后对着耳朵大吼一声:“轩凤哥——少爷我给你扎揪揪
!”
白衣少年手一抖,一下扑倒在了水中,浑身湿透。
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半裸少年。
“我帮你洗衣服,你还捉弄我!”
那半裸的少年嗷的叫了一声,跟着跳下去。
“洗澡啊,洗澡~洗澡。”
跳下去以后还不断泼水在白衣少年的身上,几乎把他逼哭。
年少的日子,幸福且简单。
重莲从来没见过这么自然的笑容。
他站在一块巨石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俩。
但是一想到天黑之前得赶回去练武,他没有逗留太久就离开了。
可是回去以后,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少年欢笑嬉闹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缺少了什么。
后来,他会经常抽空去乱葬村,即使重火宫离那里很远很远。时间长了,竟然连要找薛红报仇
这码事都忘了。
他只是想去看看别的孩子是怎么度过童年的。
他很喜欢看那个顽皮少年笑。
看着他们笑,他也会跟着笑。
他与那两个少年一起长大,可是他们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有一日,他被重甄叫到了密室,几天几夜都没出来。
等他出来的时候,里面只剩下了重甄的尸体。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乱葬村。
自己是不需要幸福和童年的。
他终于明白。
可是他依然会天天想起那两个少年,那个似乎永远处于夏季的乱葬村。
不见天日却白如雪的重火宫,又似乎永远不会度过严冬。
到了男孩发育的年纪,宫里的人说要替他送上几个美女侍寝。
他拒绝了。
他选择了自己的大师兄,宇文玉磬。
天天叫进房里,却没有发生任何事。
宇文玉磬看他的神色越来越复杂,他却没有丝毫动容。
再过了几年,宇文玉磬背叛了他,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突然听说林立堂找到儿子的消息。
他又一次来到了乱葬村。
没有看到林立堂,却发现了一片凤凰竹林,还有竹林里面的小屋。隔得很远,他就听到了里面
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阳光透过竹林,直照入了小屋。
屋里两个赤裸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那个长了美人痣的少年正压在昔日顽皮的少年身上,慢慢摇晃着自己的身躯。下面的少年用力
张开双腿,抱着进入自己身体的人,发出了痛苦而欢愉的叫声。
重莲惊愕得说不出话。
然后他离开了。
回去以后他才知道,半老徐娘薛红竟然动情了。
一个可以当她儿子的少年,名叫林轩凤。
而那个他一直挂念着的少年,就是林立堂的儿子。
林立堂与薛红的儿子,林宇凰。
复仇开始了。
挑拨离间的事做尽了,找到了一些争取把林宇凰骗得团团转,悲痛欲绝的情况下,修炼了他给
的秘籍,青莲花目。
林轩凤觉得杀了林立堂对不住自己喜欢的人,被薛红骗上了采莲峰。
林宇凰忘了林轩凤。
杀掉了林立堂。
林轩凤回来,顺理成章地被林宇凰拒绝。
原本准备钓的大鱼自己上钩了。
薛红死了,包括她肚子里的,林轩凤的孩子。
一件接一件,一环扣一环,全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可是直到最后,他才知道,从头到尾都错了。
薛红不是林宇凰的母亲。
原本杀父的经历让他已经不再介意自己杀了母亲。
他照样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以不替林宇凰找回两件宝物,直接将他锁在重火宫里,让他
成为自己的禁脔。
可是他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林宇凰知道这一切。
他一直很清醒。
很清醒地看着自己错下去。
上天眷顾他,林轩凤患肺痨死了。
可是他依然不知收手,还是让林宇凰想起了所有的事。
我往口中灌下一口烧刀子,看着天上的繁星,痴痴地笑了一下:“温孤长老,那个在我昏迷前
告诉我要去寻找宝贝的人,是你吧?”
温孤东泰点点头。
我回了一声“谢谢”,又灌了一口酒。
终于,重莲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多傻事。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练成了莲翼。
这个时候,害他寿命急剧缩短的人还捅了他一刀。
那个蠢货说要他死。
那个蠢货恨他。
太迟了。
蜉蝣生命最灿烂的时刻,早已在不经意间,悄悄逝去。
我往口中灌下一口烧刀子,看着天上的繁星,痴痴地笑了一下:“温孤长老,那个在我昏迷前告诉
我要去寻找宝贝的人,是你吧?”
温孤东泰点点头。
我又灌了一口酒。
“长老,他埋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温孤东泰道:“埋?我只说他自杀,可没说他死。”
手中的酒壶砰然落地。
“他的武功废了,所以也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哎,你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跪在了他的面前。
“让我见他,求您了。”
温孤东泰闭上眼,摇了摇头。
秋日的瑶雪池。
红莲已谢,满院落叶。
有一个人坐在莲池旁的石头上,长发及腰,乌亮如黑玉。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背对着我。
那一瞬,我以为自己的眼花了。
反复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真的是他。
忽然,他转过头,对着瑶雪池的方向半侧过头:“凰儿。”
我扶着岩石的手一紧。
正准备出去,却看他站了起来。
他的面前,一棵孤零零的小树。
“凰儿,凰儿。”
他手中拿着几片薄薄的竹叶,对着那棵小树挥来挥去,“凰儿,你看,这是凤凰竹的竹叶,你
最喜欢的凤凰竹。”
竹叶微微泛黄。
而他依然拿着它,在空中轻轻摇晃。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落叶乍开合。
庭院里一片寂寥空旷。
“凰儿,我把这个给你,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下次不要装死吓我了,好不好?”
“你原谅我……好不好……”
…………
暮色凄凉。
小树在秋风中脆弱地飘摇。
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
他的眉头锁得很紧,一直盯着小树,似乎正在等待审判。
落叶卷细沙。
瑶雪池的水清且静。
澄澄人影浮。
渐渐的,细长的眸子弯了起来。
“凰儿,你原谅我了?你终于不生气了?太好了,你不生我的气了……”
他站起身,扬头眺望着苍穹。
浩茫茫的苍穹。
无边无际的苍穹。
他伸开双臂,在庭院中转了好几个圈。单薄贴身的轻衣在空中震颤,长发沓飒起舞,乌黑夹杂
着雪白,缥缈虚幻,非烟非雾。
“凰儿原谅我了,凰儿,凰儿,凰儿……”
落英缤纷,残叶翻卷。
四周的景色都因为他而光鲜起来。
清脆的笑声在庭院中阵阵回荡。
这是我见过他最美的样子。
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幸福地笑过。
他朝小树跑过去。
紫靴在地面摩擦出沙沙声响。
靴子上的羽绒舞动。
长发如云游。
他抱住了那棵小树,轻轻抚摸着树梢残败的枯叶:“凰儿,我会一辈子保护着你,不会让你受
到任何人欺负。因为,我是全天下武功最高的人。”
叶子飘落在地。
他歪着头,笑得一脸痴迷,耳朵上的银莲闪闪发亮。
朱砂和海棠牵着雪芝走了进来。
重莲立刻转过头,看了一眼雪芝,对那棵小树说:“凰儿,我们的宝贝丫头来了。芝儿,快叫
二爹爹。”
雪芝细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爹爹,芝儿想二爹爹了。”
重莲轻轻抱起雪芝。
“二爹爹就在这里。你别老欺负他。他跟你一样,都是傻小孩。”